??? 我的兒子在郵件里告訴我，他坐2029年5月18日那班飛船，回地球來看我。看到這個日期，我倍感眼熟。我對兒子說，似乎那天是什么事的周年。他回來那天，我們上了餐桌，我滿意的告訴他，雖然年已45歲，而且年輕時處于一個滿是老虎照、三聚氰胺、非典之類對身心都會產生巨大傷害的時代，但我的記憶力還沒衰退。
“二十年前，那是休斯頓火箭隊2008-09季被淘汰的日子。”我說。
“噢。”他似乎沒有興趣。
“你難道不關心籃球嗎？”我問，“你告訴我你在學院里……”
“我當然打得不錯，可是爸爸，誰會關心那個時代的籃球。那個年代，我想想，人類還沒在外星殖民，那個籃球聯盟只限于北美范圍內？美國？只有30支球隊？還叫做NBA？”
“唔……你知道，那時NBA是世界籃球的最高水準……”
“得了吧，爸爸。那時他們在討論NBA是否要去歐洲打比賽，而現在呢，他們在討論要不要到土星去打比賽。時代已經不一樣了。一百支隊伍，三百場常規賽。你為什么還記著二十年前那支休斯頓火箭隊呢——聽說他們隊連罰球線360度扣籃都做不到？”
“我覺得，我該和你好好談論這個問題。”我把椅子拉過來，坐到他面前說。“不，不，問題不在于我老了而你還年輕。我來和你聊一聊那場比賽。”
“首先，你知道2008-09賽季的火箭隊嗎？”我問。
“我知道。”他滿臉無奈的答，“那是勒布朗第一個常規賽MVP賽季，德懷特·霍華德第一個年度防守球員賽季……休斯頓，他們打進了西部半決賽，然后被淘汰了。”
“對對，然后呢？”
“然后？嗯，當時他們隊有一個中國中鋒，有一個南美大前鋒……差不多了吧。他們是被湖人淘汰的。”
“還有呢？”
“……有羅恩·阿泰斯特，他曾經當選年度防守球員。”兒子按了一下手表，看了一下虛擬數據盤。“……肖恩·巴蒂爾，現任美國民主黨第一總統候選人。噢，穆托姆博，剛果外交部長。這個球隊還是很盛產政治家的嘛……”
“還有呢？”
“還需要什么嗎？噢，他們毀了布蘭頓·羅伊的第一個季后賽，但這是布蘭頓·羅伊偉大歷程的開始……”
“還有呢？”
“拜托，爸爸，還有什么？他們沒有MVP，沒有得分王，沒有巨星。他們打進季后賽第二輪，然后輸給了湖人。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嗎？那一年所有人都要輸給湖人。”
“你沒提到他們把湖人逼到了第七場。”我說。
“那又怎么樣，他們輸掉了。嗯，你是想說他們季后賽打得很好？2005年他們第七場輸給了達拉斯小牛。這又不是第一次。”
我看著兒子，記憶開始混亂。我坐了下來，想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說明。兒子站起來，他似乎想安慰我。他看了看手表。
“嗯，他們打到了第七場，不過還是潰敗了，分差一度大到接近30分……但總體來說，這是他們從1997年后最好的戰績……一支中上游隊伍達到了自己的極限。你是想告訴我這個道理嗎，爸爸？”
“不那么簡單啊。”我說。
“那么？”他做了這么一個姿態：悉聽尊便，我知道你想教訓我。
“那時候，”我說，“你爸爸還曾經半夜去電視臺直播了這場比賽……就在出租車上，我和我的搭檔互發短信。我們誰都不相信火箭可以贏。我們互相調侃著，就是希望讓對方給自己一點對比賽的信心。那是凌晨。那個城市的大多數人都睡著。但我們知道，有些人會一直守在電視機旁邊。他們比我們更明白比賽的勝負，但是……”
“那個賽季，休斯頓火箭經歷了一個肥皂劇般的賽季，然后在春天，忽然變成了一支鐵軍。很奇怪：在此之前，他們一直被認為是軟蛋球隊……2009年，季后賽。嗯，那還是七場四勝制的系列賽……火箭在第二輪遇到了湖人。等一下，你知道2009年的湖人有多么強大吧？”
我的兒子點了點頭。
“……對，當火箭對上湖人時，湖人就是那么匪夷所思的強大——事實也的確如此。但是，火箭先是在客場取下一場勝利，然后，湖人勝了兩場——但并不舒服。第三場，他們的王牌中鋒倒下了。這時，他們已經失去了他們可以失去的一切：王牌，長者，核心。看上去什么都沒有。”
“……然后呢？”我的兒子問，“這些歷史書上可不會寫。”
“……因為歷史是勝利者寫的嘛。嗯，但接下來，他們用快速奔襲贏了一場比賽，然后輸給湖人40分；然后，又用蟑螂般的韌性贏了一場比賽，把系列賽拖到了第七場。”
“……這樣啊……”
“而且，”我盯著兒子說，“我直播了第七場，我親眼看了第七場。他們沒有像一群喪家之犬一樣潰敗。分數不會告訴你真相。第一節比賽結束時，我記得，12比22，落后10分，但我還是必須贊美他們的防守：他們的問題是投不進空位球，而且有幾次進攻失誤。但在防守上，他們始終很堅韌。雖然湖人的首發隨便三個都比火箭首發的任何一個都高，但他們用包夾、輪轉、推擠和你所有可以想象的方式阻擋湖人。”
“嗯。”
“那時他們沒有其他牌可以打。真的沒有。所有的變化都在之前的系列賽用盡了。我的直播搭檔甚至不帶戰術圖和備忘錄，因為他知道沒有必要……湖人打得非常堅決。他們不斷的攻擊籃下，前赴后繼。218公分的拜納姆打出了那年季后賽最好的表現之一，他統治火箭的矮個子，就像張伯倫統治60年代。湖人搶掉了所有籃板，蓋掉了所有內線投籃。他們輕松把火箭的進攻干掉了，但是，火箭一直沒放棄。”
“嗯……”
“在那天比賽之前，我就對我的搭檔說，可能是場屠殺，可能會發生空位投籃不進、大量失誤和被湖人反擊的情況……真的是場屠殺，但場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們在有條不紊的撤退，組織反擊，防守、快攻、上籃。湖人的防守伸縮性很好，但斯臺普斯球館——噢，那時是湖人隊的主場——一直沒能歡呼起來。因為，火箭雖然被踩在了腳下，但一直抱著湖人的腿。”
“我大概理解您的意思……”
“當然，如果惹怒了湖人，湖人是可以一口氣讓火箭再輸40分、50分的。但那天，火箭就是這么奇怪。比賽走到最后一節，他們肯定贏不了比賽，卻還是在很認真的打每個球，好象根本不怕惹惱湖人，來把他們剃平屠宰……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那樣奮斗。70比89，分數是這樣，但那不是一場屠殺。湖人打出了那年季后賽最好的防守，但是，他們一直不算很快樂。如果你發現一個人死在你腳下還抱著你的腿不放，你也不會很快樂。”
“……嗯。”
“在直播時，我不斷的說，這將是2008-09季休斯頓火箭的最后半節比賽，最后四分鐘比賽，最后一分鐘比賽，最后一個球……最后兩個球都是洛瑞進的，那是兩記很少見的三分球。火箭的賽季結束了，歡迎收看。”
“我和我的搭檔隨即分手，出門，上車回家……有許多人剛醒來，他們或遲或早知道了火箭敗北的消息，然后刷牙、洗臉、上班。噢對了，那是個經濟危機的年代。雖然火箭隊對很多人的精神生活有很大影響，但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爸爸，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認為，這場光榮的第七場敗北，就像奧拉朱旺在1993年第七場敗給超音速后所說的‘我們就從這里開始’一樣，是種宣言式的演出呢？”
“不是這樣。”我說，“我要想一想。”
我們倆這時已經離開了餐桌，坐在院子里。可以看見院子外面的河流，無數樓宇的燈光映在河水之中，像鍍了金的星辰。我想了一會兒，我45歲了。2009年5月18日……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日子？
“我想，那個第七場的意義在這里。”我對兒子說。
“嗯。”
“和他們是否有一個中國中鋒并沒有決定性關系……要知道，失去那個中國中鋒后，那支球隊的天賦很平凡——當然之前也不怎么樣。他們面對聯盟最強的球隊，完全沒有勝算，卻一直保持著一種奇怪的戰斗之情。他們真的覺得自己能贏嗎？他們自己相信嗎？旁觀的世界相信嗎？恐怕未必吧。可是，他們就真的一口又一口把勝利咬到了最后。”
“這個世界一直在宣揚盡人事聽天命，但永遠是說得多做得少。那支隊伍，他們需要無條件信賴彼此和許多運氣才能贏球。他們做的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們沒有上天給予的恩寵。很少人相信他們能夠得冠軍。想必他們心也未必及此。但他們的目的，似乎就是打好每一個球。在二十年前的那個第七場，下半場，他們的目的已經縮減到打好每一個回合。這就像在沒有觀眾的舞臺上跳舞。你都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繼續下去的。”
“他們的大多數人，在那時的聯盟里都顯得那么普通。就和你、我，以及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我們一般有過偉大的夢想，破滅了，于是尋找一種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繼續下去，有時投機，有時退縮。這種生活方式并沒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是不幸的，人們必須謹小慎微的生活。可是那支休斯頓火箭隊，他們做了許多得不到收益的工作，而他們就是這樣擊敗過湖人，而且是在三場比賽中。在第七場，他們沒來沒必要再繼續拖延、糾結和拼命，但他們還是繼續了。那個第七場是他們整個賽季的縮影：在那個大勢之下，他們的結尾早被注定為必被遺忘的失敗者傳奇，這種挫敗感和悲劇命運足以讓人失去斗志。可是他們以全世界再無第二隊的斗心奔向失敗——為遲早即將到來的失望和敗北而戰的團隊。而這是我，以及許多和我一樣的普通人，所希望自己能夠做到的。”
“也許他們覺得，這是他們自己的獨一無二的賽季、獨一無二的經驗，和獨一無二的生活，和他們獨一無二的尊嚴有關？”
“所以，”我說，“你看，他們就這樣成為了我和其他與我一樣普通的人們的，獨一無二的記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