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出自科幻世界 2003
（八）
何夕默不作聲地看著夏群芳忙碌地收拾著飯桌，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開口。
"媽，你能不能幫我借點錢。"何夕突然說，"我要出書。"
夏群芳的輕快的動作立時停下來。"借錢？出書？"她緩緩坐到凳子上，過了半晌才問，"你要借多少？"
"出版社說至少要好幾萬。"何夕的語氣很低，"不過是暫時的，書銷出去就能還債的。"
夏群芳沉默地坐著，雙手拽著油膩的圍裙邊用力絞結(jié)。過了半晌她走進里屋，一陣"悉悉卒卒"的響動之后她拿著一本存折出來說："這是廠里買斷工齡的錢，說了很久了，半個月前才發(fā)下來。一年九百四，我二十七年的工齡就是這個折子。你拿去辦事吧。"她想說什么但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低聲補充說，"給人家說說看能不能遲幾個月交錢，現(xiàn)在取算活期，可惜了。"
何夕接過折子，看了眼金額便朝外走："人家要先見錢。"
"等等——"夏群芳突然喊了聲。
何夕奇怪地回頭問："什么事？"
夏群芳眼巴巴地看著何夕手里那本紅皮折子，雙手繼續(xù)絞著圍裙的邊："我想再看看總數(shù)
是多少。"
"25380，自己做個乘法就行了嘛。"何夕沒好氣地說，他急著要走。"我曉得了，你走吧。"夏群芳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她也覺得自己太羅嗦了。......
劉青有點忙亂地將桌面上的資料朝旁邊抹去，但是何夕還是看到了幾個字：研究生入學(xué)指南。何夕的眼神讓劉青有些訕訕然，他輕聲說："是幫朋友的忙。你先坐吧。"
何夕沒有落座的意思。"老師。"他低聲開口說，"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我想自己出書。"
劉青沒有顯得意外，似乎早知道會有這事。過了幾分鐘他走回桌前整理著先前弄亂的資料，臉上露出自嘲的神情："其實我兩年前就在幫人編這種書了。編一章兩千塊，都署別人的名字。并不是人家不讓我署這個名，是我自己不同意，我一直不愿意讓你們知道我在做這事。"
何夕一聲不吭地站著，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劉青嘆口氣說："我知道你想把微連續(xù)理論出書，但是，"他稍頓一下，"沒有人會感興趣的。你收不回一分錢。"
"那你不打算借錢給我了？"何夕語氣平靜地問。
劉青搖搖頭："我不愿意眼睜睜地看著你失敗。到時候你會莫名奇妙地背上一身債務(wù)，再也無法解脫。你還這么年輕，不要為了一件事就把自己陷死在里面。我以前......"
門鈴?fù)蝗豁懥耍瑒⑶嘧叱鋈ラ_門。讓何夕想不到的是進門的人他居然認(rèn)得，那是老康。老康提著一個漂亮的盒子，看來他是來探訪劉青的。劉青正想作介紹，而何夕和老康已經(jīng)面色凝重地握手了。"原來你們認(rèn)識。"劉青高興地搓著手，"這可好。我早有安排你們結(jié)識的想法了，在我的學(xué)生里你們倆可是最讓我得意的。"
何夕一怔，他記得老康是計算機公司的老板。老康理解地笑了笑說："我是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的，想不到會這么巧，這么說我算起來還是你的同門師兄。"他促狹地眨眨眼，"怎么樣，知道孔融讓梨的故事吧。"
劉青自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他興奮得仿佛年輕了幾歲，四下里找杯子泡茶。老康攔住他說不用了，都不是外人。何夕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看得出這個老康當(dāng)年必定是劉青深愛的弟子。
"老師。"何夕說，"你有客人來我就不耽擱了。我借錢的事......"
劉青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盯著何夕的臉，目光里充滿惋惜："你還是聽我的話，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吧。借錢出這樣的理論專著是沒有出路的。"他轉(zhuǎn)頭對老康解釋道："何夕提出一套新穎的數(shù)學(xué)理論，他想出書。"
老康眼里閃過一個亮點，他插話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一點點就行。"
何夕想了一下，然后從包里拿出幾頁紙遞給老康。老康的目光飛快地在紙頁上滑動著，口里念念有詞。他的眉頭時而緊蹙時而舒展，整個人仿佛沉浸到了那幾頁紙里。過了半天他才抬起頭來，目光有些發(fā)呆地看著何夕："證明很精彩，簡直是音樂。"
何夕淡淡地笑了，他喜歡老康這樣的比喻。其實正是這種仿佛離題萬里的比喻才恰恰表明老康是個內(nèi)行。
"我借錢給你。"老康很干脆地說，"我覺得它是正確的，雖然我并沒有看懂多少。"
劉青啞然失笑："誰也沒說它是錯的。問題在于這套理論有什么用，你能看出來嗎？"
老康搖頭，然后齜了齜嘴，"暫時沒看出來。"他緊跟上一句，"但是它看上去很美。"老康突然笑了，因為他無意中說了王朔的小說名，眼下正是。"不過我說借錢是算數(shù)的。"
劉青突然說："這樣，如果你要借錢給何夕必須答應(yīng)我一條，不準(zhǔn)寫借據(jù)。"
何夕驚詫地看著劉青，印象中的老師從來都是溫文有禮并且拘泥小節(jié)的，不知道這種賴皮話何以從他的口中冒出來。
"那不行。"何夕首先反對。
"非要寫的話就把借方寫成我的名字，我來簽字。如果你們不照著我的話做的話就不要叫我老師了。"劉青的話已經(jīng)沒有了商量的余地。
在場的人只有我不吃驚，因為我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
（九）
江雪默不吭聲地盯著腳底的碎石路面，她不知道何夕會作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從內(nèi)心講如果何夕發(fā)一通脾氣的話她倒還好受一些，但她最怕的是何夕像現(xiàn)在這樣一言不發(fā)。
"你說話呀，"江雪忍不住說，"如果你真的反對的話我就不出去了。很多人沒有出去也干出了事業(yè)。"
何夕幽幽地開口："老康又出錢又給你找擔(dān)保人，他為你好，我又怎能不為你著想。"
"錢算是我借他的，以后我們一起還。"江雪堅決地說，"我只當(dāng)他是普通朋友。"
"我知道你的心意。"何夕愛憐地?fù)嶂┑哪槨?/p>
"等我出去站穩(wěn)了腳你就來找我。"江雪憧憬地笑，"你知不知道，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透頂?shù)娜恕Ｈ绻闶菍W(xué)我們這種專業(yè)的話早就成功立業(yè)了。我說是的真的。"江雪孩子式地強調(diào)，"你有這個實力。我覺得你比老康強得多。"
何夕心里滑過一絲柔情："問題是我喜歡我的專業(yè)。在我看來那些符號都是我的朋友，是那種仿佛已經(jīng)認(rèn)識了幾輩子的感覺。只有見到它們我的心里才感到踏實，盡管它們不能帶給我什么，甚至還讓我吃苦頭，但是我內(nèi)心里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這就是我降臨到世上應(yīng)該做的事情。"
江雪調(diào)皮地刮臉："好大的口氣，你是不是還想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何夕嘆口氣："我的意思是......"他甩甩頭，"我入迷了，完全陷進去了。現(xiàn)在我只想著微連續(xù)，只想著出書的事。為了它我什么都顧不上了。就這個意思。"
江雪不笑了，她有些不安地看著何夕的眼睛："別這么說，我有些害怕。"
何夕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過瑩瑩的亮點："說實話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明天究竟會怎樣，不知道微連續(xù)會帶給我什么樣的命運。不過，我已經(jīng)顧不上考慮這些了。"
江雪全身一顫："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好嗎，這讓我覺得失去了依靠。"
失去依靠？何夕有些分神，他有不好的預(yù)感。"別這樣。"他攬住江雪的肩，"我們現(xiàn)在不是還好好的嘛。無論如何，"他深深地凝視著江雪姣好的面寵，"我永遠都喜歡你。"
江雪感受到了何夕溫?zé)岬臍庀涿娑鴣恚律兴彳浀拇较窈影鲆粯拥奈⑽Ⅳ忾_，漫天謎一樣的星光下她的眼睛里充滿淚水。
這是個錯誤。我輕聲說，但是熱吻中的人兒聽不到我的話。
（十）
"我說服不了他們。"劉青不無歉疚地看著何夕失望的眼睛，"校方不同意將微連續(xù)理論列為攻關(guān)課題，原因是——"他猶豫地開口，"沒有人認(rèn)為這是有用的東西。你知道的，學(xué)校的經(jīng)費很緊張，所以出書的事......"
何夕沒有出聲，劉青的話他多少有所預(yù)料。現(xiàn)在他最后的一點期望已經(jīng)沒有了，剩下的只有自費出書這一條路了。何夕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存折，那里母親二十七年的工齡，從青春到白發(fā)，母親連問都沒有問一句就給他了。何夕突然有點猶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權(quán)力來支配母親二十七年的年華——雖然他當(dāng)初是毫不在乎地從母親手里接過了它。
"聽老師的話。"劉青補上一句，"放棄這個無用的想法吧。還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值得去做，以你的資質(zhì)一定大有作為的。"
出乎劉青意料的是何夕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大有作為......難道你也打算讓我編寫什么研究生入學(xué)考試指南嗎？那可是最有用的東西，一本書隨便印上幾萬本，可以讓我出名，可以讓我賺大筆錢。"何夕逼視著劉青，他的目光里充滿無奈，"也許你愿意這樣可我沒法讓自己去做這樣的事情。我不管您會怎么想，可我要說的是，我不屑于做那種事。"何夕的眼神變得有些狂妄，"微連續(xù)耗費了我十年的時光，我一定要完成它。是的，我現(xiàn)在很窮，我的女朋友出國深造的錢居然用的是另一個男人的錢。"何夕臉上的淚水滴到了稿紙上，"可我要說的是，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止我。我只知道一點，微連續(xù)理論必須由我來完成，它是正確的，這是我的心血。"他有些放肆地盯著劉青，"我只知道這才是我要做的事情。"
劉青沒有說話，表情有些尷尬，何夕的諷刺讓他沒法再談下去。"好吧。"劉青無奈地說，"你有你的選擇，我無法強求你，不過我只想說一句——人是必須面對現(xiàn)實的。"
何夕突然笑了，竟然有決絕的意味。"還記得當(dāng)年你第一次給我們講課時說的第一句話嗎？"何夕的眼神變得有些飄渺，"當(dāng)時你說探索意味著寂寞。那是差不多七年前的事情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都記著這句話。"
劉青費力地回想著，他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了，有很多話只是在某個場合隨便說說罷了。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說過這句話的，因為他深知何夕的記憶力非凡。七年，不算短的時間，難道自己真的已經(jīng)改變？
"問題在于——"劉青試圖作最后的努力，"微連續(xù)不是一個有用的成果，它只是一個純粹的數(shù)學(xué)游戲。"
"我知道這一點。是的，我承認(rèn)它的的確確沒有任何用處，老實說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何夕平靜但是悲愴地說，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接說出這句話。何夕沒想到自己能夠這樣平靜地表述這層意思，他以為根本是做不到的事情。一時間他感到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地破碎掉，碎成碴子，碎成灰塵。但他的臉上依然如水一樣的平靜。
"可我必須完成它。"何夕最后說了一句，"這是我的宿命。"
（十一）
這段時間何夕一直過著一種揮金如土的日子。他的身上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闊氣，往往隨手一摸就是厚厚的一疊鈔票。盡管從衣著上他還和以前一樣寒酸，加上滿臉的胡須，看上去顯得老了一頭。何夕每日里都匆匆地趕著路，神情焦灼而迫切，整個人都像是被某種預(yù)期的幸福包裹著。如果留意他的眼神的話會發(fā)現(xiàn)不少有意思的東西，他仿佛變了一個人。如果要給這種眼神找一個準(zhǔn)確的描述是相當(dāng)難的，不過要近似地描述一下還是
可以辦到的——見過賭徒在走向牌桌時的眼神嗎？就是那樣，而且還是一個兜里每一分錢都是借來的那種賭徒。
何夕正和一個胖敦敦的眼鏡大聲爭吵，他的臉漲得通紅。"憑什么要我交這么多。"何夕不依地問，"我知道行情。"他笨拙地抽煙，盡量顯出深于世故的樣子。
胖眼鏡倒是不緊不忙，這種事他有經(jīng)驗："你的書稿里有很多自創(chuàng)的符號，我們必須專門處理，這自然要加大出版成本。要不你就換成常用的。"
"那不成。"何夕往皺巴巴的西服袖子上擦著汗，但是他已經(jīng)沒法像剛才那樣大聲了，"這些符號都是有特殊意義的，是我專門設(shè)計的，一個也不能換。微連續(xù)是新理論，等到它獲得承認(rèn)之后那些符號就會成為標(biāo)準(zhǔn)化的東西。"
胖眼鏡稍稍地撇了下嘴，臉上仍然是職業(yè)化的笑容。"你說得很對。問題是咱們不趕在標(biāo)準(zhǔn)的前面了嘛，那些符號增大了我們的成本。"他收住笑容，拿出一頁紙來，"就這個數(shù)，少一分也不行。你同意就簽字。"
何夕怔怔地看著那張紙，那個數(shù)字后面長串的零就像是一張張大嘴，它們扭曲著向何夕撲過來，不斷變化著形狀，一會兒像是江雪的漂亮的眼睛，一會兒像是劉青無奈的目光。更多的時候就像是老康白白胖胖的笑臉。何夕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向老康開了幾次口了，每當(dāng)胖眼鏡找出理由抬價的時候他只能去找老康。老康是爽快而大方的，但他白胖的笑臉每次都讓何夕有種如芒在背般的感受。老康總是一邊掏錢一邊很豪放的說有什么困難只管開口，你是小雪的朋友嘛。小雪每次來信都叫我?guī)湍悖⊙┌才诺氖虑橐寝k不好，等我以后到了那邊可怎么交待喲。
何夕面色灰白地掏出筆，他仿佛聽到有個細(xì)弱的聲音在阻止他下步的行動，聽上去有些像是江雪。但是他終究在那張紙上簽了名，也就在這個時候他內(nèi)心的那個小聲音突然消失了，再也聽不見了。
胖眼鏡一等到何夕的背影轉(zhuǎn)過樓梯口便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收好有何夕答名的那張合約。"雛兒。"胖眼鏡不屑地轉(zhuǎn)身，隨手將另幾頁紙扔進了垃圾桶。
我看著那幾頁紙，它們同何夕簽字的那張紙的內(nèi)容完全一樣，只是在填寫金額的地方填著另外的數(shù)字。那些金額都更小。
（十二）
"......六月的大湖區(qū)就象是天堂。綠得發(fā)亮的是草地上是自在的人們，狗和小孩嬉戲著，空氣清新得像是能刺透你的肺。這里的風(fēng)景越好越讓我想起你。親愛的，你什么時候來到我身邊。我想你。"
"......老康昨天才走，他出來參加一個秋季產(chǎn)品展示會。難為他從西岸趕到東岸來看我。在這里能夠見到老朋友真是愉快的事，尤其是能親耳從朋友口里聽到關(guān)于你的事情。我讓老康多幫幫你，你也不要見外，朋友間相互幫忙是常有的。其實老康人挺不錯的，就是說話比較直一點。"
"......今天這里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我特意和幾個朋友趕到了郊外照相。大雪覆蓋下的原野變得和故鄉(xiāng)沒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們幾個都哭了。親愛的夕，你真的沉迷在那個問題里了嗎？難道你忘了還有一個我嗎？老康說你整日只想著看書，什么也不管了，他勸你也不聽。你知道嗎，其實是我求老康多勸勸你的。聽我的話，忘掉那個古怪的問題吧，以你的才智完全還有另外一條鋪著鮮花的坦途可走，而我就在坦途的這頭等你。聽我的話，多為我們考慮一下吧。讓我來安排一切。"
"親愛的夕，有人說在月色下女人的心思會變得難以捉摸，我覺得這這人說得真好。今夜正好有很好的月光，而我就站在月光下的小花園里。老康在屋里和幾個朋友聽音樂（他又出來參加什么展示會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選擇了這首曲子，真是像極了我現(xiàn)在的心情，那些纏綿，帶著無法擺脫的憂傷，還有孤獨。是的，孤獨，此時此刻我真想有人陪著我，聽我說話，注視著我，也讓我能夠注視他。親愛的夕，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拒絕我為你安排的一切，難道那個問題真的比我更重要嗎？拿出我的像片來看看，看著我的眼睛，它會使你改變的，相信我......老康在叫我了，他總是很仔細(xì)，不放心我一個人出來。"
"......今天和室友吵了一駕，我真是沒用，哭得慘兮兮的。也許是一個人在外久了我變得很脆弱，一點小事就想不開，我真想有個堅強的臂膀能夠依靠。你離得那么遠，就像是在天邊。老康下午突然來了（他現(xiàn)在成了展示會專業(yè)戶了），見我一直哭他就編笑話給我聽，全是我以前聽過的，要是在以前我早就要奚落他幾句了，可這次不知怎么卻笑得像個傻孩子。老康也陪著我笑，樣子更傻......"
"......回想當(dāng)日的一切就像是在做夢，我們有過那么多歡樂的時光，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應(yīng)該怎么做。我不是善變的人，直到今天我還這么想。我曾經(jīng)深信真愛無敵，可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個世界真正無敵的東西只有一樣，那就是時間。痛苦也好喜悅也好，愛也好恨也好，在時間面前它們都有是可以被戰(zhàn)勝的，即使當(dāng)初你以為它們將一生難忘。在時間面前沒有什么敢稱永恒。當(dāng)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但這并非因為對你的愛，而是我在恨自己為何改變了對你的愛——我原以為那是不可能的事。老康已經(jīng)辦妥了手續(xù)，他放棄了國內(nèi)的事業(yè)，他要來陪著我。就讓我相信這是時間的力量吧，這會讓我平靜。"
（十三）
夏群芳擦著汗，不時回頭看一眼車后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膸资Ｃ勘緯急却u頭還厚，而且每冊書還分上中下三卷，敦敦實實讓她生出了滿腔的敬畏來。這使得夏群芳想起了四十多年前自己剛發(fā)蒙時面對課本時的感覺，當(dāng)時她小小的心里對于編寫出課本的人簡直敬若天人。想想看，那么多人都看同一本書，老師也憑著這個來考試號卷打分，書就是標(biāo)準(zhǔn)就是世上最了不得的東西，而寫書的人當(dāng)然就更了不得了，而現(xiàn)在這些書全是她的兒
子寫出來的。
在印刷廠裝車的時候夏群芳抽出一本書來看，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自己每一頁都只認(rèn)得不到百分之一的東西。除了少數(shù)漢字以外全是夏群芳見所未見的符號，就像是迷信人家在門上貼的桃符。當(dāng)然夏群芳只是在心里這樣想，可沒敢說出來。這可是家里最有學(xué)問的人花了多少力氣才寫出來的，哪能是桃符可以比的。讓夏群芳感到高興的是有一頁她居然全部看得懂，那就是封面——微連續(xù)原本，何夕著。深紅的底子上配著這么幾個字簡直好看死了，尤其是自己兒子的名字，原來何夕兩個字燙上金這么好看，又氣派又顯眼。
夏群芳想著便有些得意，這個名字可是她起的。當(dāng)初和何夕的死鬼老爸為起這名字的事還沒有少爭過，要是死鬼看到這個燙金的氣派名字不服氣才怪。
車到了樓下夏群芳變得少有的咋咋呼呼，一會兒提醒司機按喇叭以疏通道路，一會兒親自探出頭去吆喝前邊不聽喇叭的小孩。好事的鄰居全圍攏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買啥好東西了？"有人問。
夏群芳說到了，叫司機停車，下來打開后蓋。"我家小夕出的書。"夏群芳像是宣言般地說，她指著一捆捆的敦煌巨著，心里簡直滿得不行，有生以來似乎以今日最為舒心得意。
"喲！"有好事者拿起一本看看封底發(fā)出驚嘆，"四百塊錢一套。十套就是幾千一百套就是幾萬。你家以后怕不是要曬票子了。夏群芳阿姨你可要請客喲。"
夏群芳覺得自己簡直要暈過去了，她的臉發(fā)燙，渾身充滿了力氣。她幾乎是憑一個人的力氣便把幾十捆書搬上了樓，什么肩周炎腰肌勞損之類的病仿佛全好了。這么多書收進了屋立刻便顯得屋子太小，夏群芳便孜孜不倦地調(diào)整著家具的位置，最后把書壘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座書山，書脊一律朝外，每個人一進門便能看到書名和何夕的燙金名字。夏群芳接下來開始收拾那一堆包裝材料，她不時停下步子，偏著頭打量那座書山，樂呵呵地笑上一回。
（十四）
老康站住了，他身后上方是"國際航班通道"的指示牌，身前是大群送行的親友。何夕和老麥同他道別之后便走到不遠之外的一個僻靜角落里，與人們拉開了距離。
"我不認(rèn)為他適合江雪。"老麥小聲地說了句，他看著何夕，"我覺得你應(yīng)該堅持。江雪是個好女孩。"
何夕又灌了口啤酒，他的臉上冒著熱氣。因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有些發(fā)紅。
"他是我的同行。"老麥仿佛在自言自語，"我也準(zhǔn)備開家電腦公司，過幾年我肯定能做得和他一樣好。我們這一行是出神話的行業(yè)。別以為我是在說夢話，我是認(rèn)真的。不過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老麥聲音大了點，"幾個月前我認(rèn)識了一個老外，也是我的同行，很有錢，知道他怎么說嗎？他對我說你們太"上面"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因為中文不好才用了這么一個詞，不過我最終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他并不因為世界首富出在他的國家就感到很得意，實際上他覺得那個人不能代表他的國家。在他的眼里那個人和讓他們在全世界大賺其錢的好萊塢以及電腦游戲等產(chǎn)業(yè)沒有什么本質(zhì)差別。他說他的國家強大不是在這些方面，這些只是好看的葉子和花，真正讓他們強大的是不起眼的樹根。可現(xiàn)在的情況是幾乎所有的人只盯著那棵巨樹上的葉子和花，并徒勞地想長出更漂亮的葉子和花來超過它。這種例子太多了。"
何夕帶點困惑地看著老麥，他不知道大大咧咧的老麥在說些什么。他想要說幾句，但腦子昏昏沉沉的。這些日子以來他時時有這種感覺，他知道面前有人在同自己講話，但是集中不起精神來聽。他轉(zhuǎn)頭去看老康，從個子上他并不比老康矮，但是他看著老康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侏儒，必須得仰視才行。欠老康多少錢，何夕回想著自己記的帳，但是他根本算不清。老康遵照著劉青的意思不要借據(jù)，但何夕卻沒法不把帳記著。你拿去用。老康胖乎乎的笑臉晃動著，是小雪的意思。小雪求我的事我還能不辦啊，啊哈哈哈。燙金的《微連續(xù)原本》幾個字在何夕眼前跳動，大得像是幾座山。每一座就像是家里那座山。幾個月了，就像是劉青預(yù)見的那樣，沒有任何人對那本書感興趣。劉青拿走了一套，塞給他四百塊錢，然后一語不發(fā)地離開。他的背影走出很遠之后讓何夕看見他輕輕嘆口氣把書扔進了道旁的垃圾桶。正是劉青的這個舉動真正讓何夕意識到微連續(xù)的確
是一個無用的理論——甚至連帶回家擺設(shè)都不夠格。天空里有一本汗津津的存折飛來飛去，夏群芳在說話，這里廠里買斷媽二十七年工齡的錢。何夕灌了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個月，九千八百五十五天，母親的半輩子。但何夕內(nèi)心里卻有一個聲音在說，這個世上惟一不用感到內(nèi)疚的只有母親。
書山還在何夕眼前晃動著，不過已經(jīng)變得有些小了。那天何夕剛到家夏群芳便很高興地說有幾套書被買走了，是C大的圖書館。夏群芳說話的時候得意地亮著手里的鈔票。但是何夕去的時候管理員說篇目上并沒有這套書，數(shù)學(xué)類書架也找不到。何夕說一定有一定有準(zhǔn)是沒登記上麻煩你再找找。管理員拗不過只得又到書架上去翻，后來果真找出了一套。何夕覺得自己就要暈過去了，他大口呼吸著油墨的清香，又手顫抖著輕輕撫過書的表面，就像是撫摸自己的生命，巨大的水滴掉落在了扉頁上。管理員訥悶地嘀咕，這書咋放在文學(xué)類里。他抓過書翻開了封面，然后有大發(fā)現(xiàn)地說，這不是我們的書，沒印章。對啦，準(zhǔn)是前天那個闖進來說要找人的瘋婆子偷偷塞進去的。管理員惱恨地將書往外面地上一扔，我就說她是個神經(jīng)病嘛，還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何夕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里的，他仿佛整個人都散了架一般。一進門夏群芳又是滿面笑容地指著日漸變小的書山說今天市圖書館又買了兩冊，還有蜀光中學(xué)，還有育英小學(xué)。
這里不遠處的老康突然打了個噴嚏。國內(nèi)空氣太糟，他大笑著說，然后掏出手帕來擦拭鼻子，手帕上是一條清澈的河流，天空中飄著潔白的雪花。
我伸出手去，想擋住何夕的視線，但是我忘了這根本沒有用。......
"老康打了個噴嚏，"老麥撓撓頭說，"然后何夕便瘋了。我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那樣。真是邪門。"
"后來呢。"精神病醫(yī)生劉苦舟有些期待地盯著神神叨叨的老麥，他覺得此人說不定有望發(fā)展成自己的下一個客戶。
"何夕沖上去捏老康的鼻子，嘴里說叫你擤叫你擤。他還搶老康的手帕，"老麥苦笑，"搶過來之后他便把臉貼上去翻來覆去地親。"老麥厭惡地擺頭，"上面糊滿了粘乎乎的鼻涕。之后他便不說話了，一句話也不說，不管別人怎么樣都不說。"
"關(guān)于這個人你還知道什么？"劉苦舟開始寫病歷，語句都是現(xiàn)成的，根本不經(jīng)過大腦，"我是說比較特別的一些事情。"
老康想了想："他出過一套書。是大部頭，很大的大部頭。"
"是寫什么的。"劉苦舟來了興趣，"野史？計算機編程？網(wǎng)絡(luò)？烹調(diào)？經(jīng)濟學(xué)？生物工程？或者是建筑學(xué)？"
"都不是。是最老套的東西，數(shù)學(xué)。"
"那就對了。"劉苦舟釋懷地笑，順利地在病歷上寫下結(jié)論，"那他算是來對地方了。"
這時夏群芳沖了進來，身上還系著油膩的圍裙，這使她整個人顯得滑稽。她的眼睛紅得發(fā)腫，目光驚慌而散亂。何夕怎么啦？出什么事啦？好端端的怎么讓飛機撞了？她方寸大亂地問，然后她的視線落到了屋子的左角，何夕安靜地坐在那里，眼神飄渺地浮在虛空，仿佛無法對上焦距。他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何夕了，這飄浮的眼光證明了這一點。"
讓飛機撞了？老麥想著夏群芳的話，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機場報信里說得太快讓他聽錯了。
"醫(yī)生說治起來會很難。"老麥低聲地說。
但是夏群芳并沒有聽見這句話，她的全部心思已經(jīng)落到了何夕身上。從看到何夕的時刻她的目光就變了，變得安詳而堅定。何夕就在她的面前，她的獨生子就在她的面前，他沒有被飛機撞，這讓她覺得沒來由的踏實，她的心情與幾分鐘之前已經(jīng)大不一樣。何夕不說話了，他緊抿著嘴，關(guān)閉了與世界的交往，而且看起來也許以后都不會說話了。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何夕生下來的時候也不會說話的。在夏群芳眼里何夕現(xiàn)在就像他小時候一樣，乖得讓人心痛，安靜得讓人心痛。
完結(jié)篇
我是何宏偉。
一連兩天我沒有見過一個客人，盡管外界對于此次劃時代事件的關(guān)注激情已經(jīng)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這兩天里我一直在寫一份材料，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寫好了。其實這兩天我只是寫下了幾個人的名字，連同簡短的說明。但是每寫下一個字我的心里都會滾過長久的浩嘆，而當(dāng)我寫下最后那個人的名字時幾乎握不住自己的筆。然后我?guī)е@樣一份不足半頁的資料站到了諾貝爾物理學(xué)獎的領(lǐng)獎臺上。無論怎么評價我的得獎項目都不會過分，因為我和我的領(lǐng)導(dǎo)的實驗室是因為大統(tǒng)一場方程而得獎的。這是人類最偉大的夢想，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人類認(rèn)識的終極。
"女士們先生們。"我環(huán)視全場，"大家肯定知道，從愛因斯坦算起為了大統(tǒng)一場理論已經(jīng)過去了兩百多年，至少耗盡了十幾代最優(yōu)秀的人的生命。我是在三十年前開始涉足這個領(lǐng)域的。在差不多十七年前的時候我便已經(jīng)在物理意義上明晰了大統(tǒng)一理論，但是這時候我遇到無法逾越的障礙，實際上不僅是我，當(dāng)時有很多人都做到了這一步，但是卻再也無法前行一步。你們有過這樣的體會嗎，就是有一件事情，你自己心里似乎明白了，但卻無法把它說出來，甚至根本無法描述它。你張開了嘴，但是卻發(fā)現(xiàn)吐不了一個字，就像是你的舌頭根本不屬于你。此后我一直同其他人一樣徘徊在神山的腳下，已經(jīng)看得見山頂了。事情的轉(zhuǎn)機說來有幾分戲劇性。兩年前的某天我送十一歲的小兒子去上學(xué)，當(dāng)時他們的一幢老圖書樓正被推倒，在廢墟里我見到一套裝在密封袋里的書，后來我才知道這套書已經(jīng)出版了一百五十年，但是當(dāng)時它的包裝竟然完好無損，也就是說從未有人留意過它。如果當(dāng)時我不屑一顧地走開，那么我敢說世界還將在黑暗里摸索一百五十年，但是一股好奇心讓我拆開了它，然后你們可以想像我當(dāng)時的心情，就像是一個窮到極點的乞丐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了阿里巴巴的寶藏。我不知道這樣一部我難以用語言來評述的偉大著作怎么會被收藏在一所小學(xué)校里，不知道上天為何對我這樣好，讓我有幸讀到這樣非凡的思想。我只知道當(dāng)時我簡直失去了控制了，在廢墟上大喊大叫不能自己。這正是我要找的東西，它就是大統(tǒng)一理論的數(shù)學(xué)表達式，甚至比我要的還要多得多。那一時刻我想到了牛頓，他的引力思想并非獨有，但是別的人都不能解決，比如同時代的胡克就不能，所以只能是牛頓來解決引力問題。現(xiàn)在我面臨的問題又何嘗不是這樣。書的名字叫《微連續(xù)原本》，作者叫何夕。是的，當(dāng)時我的驚訝并不比你們此刻少，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后來的事正如你們看到的，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我發(fā)表了一系列重要論文，簡直是神速地完成了大統(tǒng)一理論的方程式，甚至在幾個月前我和我的小組還試制出基于大統(tǒng)一理論的時空轉(zhuǎn)換設(shè)備。有人說我是天才，但是今天我只想說一句，超越時代的不是我，而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叫何夕的人。不要以為我這樣說會感到難堪，其實我只感到幸運，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超越時代意味著什么。
如果何夕生在我們的時代根本輪不到我站在這個地方，在他的那個時代支持大統(tǒng)一理論的物理事實少得可憐，現(xiàn)在我們知道必須達到一千萬億電子伏特的能級才可能觀察到足夠多的大統(tǒng)一場物理現(xiàn)象，而在何夕的時代這是不可想象的，這也就注定了他的命運。他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何他寫下了這樣偉大的著作但卻被歷史的黃沙掩埋？為了解開心中的這些疑團，我將第一次時空實驗的時區(qū)定在了何夕生活的那個年代，我們安排了一個虛擬的觀察體出現(xiàn)在了那個過去的年代，那實際上是一處極小的時空洞，它可以隨意地出現(xiàn)在指定的時間和地點，從而觀察到當(dāng)時的事情，我親眼目睹了事情的全部過程，如果諸位不反對的話我想把我知道的全講出來。"
臺下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聽不到大聲出氣的聲音。我輕聲描述著自己近日來的經(jīng)歷，描述著何夕，描述著何夕的母親夏群芳，描述著那個時代我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在我的眼前鮮活過來了，連同他們的向往與煩惱。工作人員打開了投影儀，兩幅老照片投放在了屏幕上，這是我委托政府找到的，可惜只有兩張。一張是年輕漂亮的少婦夏群芳抱著她剛滿周歲的胖兒子何夕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臉上是幸福而憧憬的笑容。別一張是風(fēng)燭殘年的半文盲婦人夏群芳，她拿著一把梳子專注地給她滿臉胡須的目光癡呆的傻兒子何夕梳頭，目光里充滿愛憐。
盡管我想忍住但還是流下了淚水。我覺得照片上的母親和兒子是那樣的親密，他們都是那樣的善良，而同時他們又是那樣的——傷心。是的，他們真的很傷心。而現(xiàn)在他們早已離開這個他們一生都無法理解的世界了，就仿佛他們從來沒有來過。
"如果沒有何夕，大統(tǒng)一理論的完成還將遙遙無期。"我接著說，"而純粹是由于他母親的緣故，《微連續(xù)原本》才得以保存到今天，當(dāng)然這并非她的本意，當(dāng)初她只是想騙騙自己的兒子，想讓他開心。以她的水平根本不知道這里面究竟寫的什么東西，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本著作，所以她才會將這部閃爍不朽光芒的巨著偷偷放到一所小學(xué)校的圖書樓里。從局外人的觀點看她的行為會覺得荒唐可笑，但她只是在順應(yīng)一個母親的本能。自始至終她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她有一個好孩子，這是她的好孩子選擇去做的事情。我不否認(rèn)在何夕的那個時代來說《微連續(xù)原本》的確沒有什么意義，但我只想說的是，有一些東西是不應(yīng)該過多地講求回報的，你不應(yīng)該要求它們長出漂亮的葉子和花來，因為它們是根。這是一位母親教給我的，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永遠都不會要求回報，但是請相信，我們可愛的孩子自會回報他的母親。"
"還有一點，"我稍稍頓了一下，"記得當(dāng)初在長達幾個世紀(jì)的時光里有無數(shù)人為了永動機耗盡了他們的一生，也許我們可以說這只是一些愚蠢的人，可是正是這些人的探索才最終讓我們認(rèn)識了熱力學(xué)定律。他們雖然沒能告訴后人應(yīng)當(dāng)走哪條路，但卻指明了其中的某些路是死路。所以我要說，即使微連續(xù)理論在今天仍然被證明是無用的，我們依然應(yīng)當(dāng)對何夕表示敬意。因為他曾經(jīng)盡力求索過，這就夠了。"
我看著手里的半頁紙，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是那樣的傷心。"也許我們應(yīng)該永遠記住這樣一些人。"我照著紙往下念，聲音在靜悄悄的大廳里回響。
"古希臘幾何學(xué)家阿波洛尼烏斯總結(jié)了圓錐曲線理論，一千八百年后由德國天文學(xué)家開普勒將其應(yīng)用于行星軌道理論。數(shù)學(xué)家伽羅華公元1831年創(chuàng)立群論，一百余年后獲得物理應(yīng)用。公元1860年創(chuàng)立的矩陣?yán)碚撛诹旰髴?yīng)用量子力學(xué)。數(shù)學(xué)家萊姆伯脫，高斯，黎曼，羅馬切夫斯基等人提出并發(fā)展了非歐幾何，高斯一生都在探索非歐幾何的實際應(yīng)用，但他抱憾而終。非歐幾何誕生一百七十年后，這種在當(dāng)時毫無用處的理論以及由之發(fā)展而來的張量分析理論成為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chǔ)。何夕提出并于公元1999年完成的微連續(xù)理論，一百五十年后這一成果最終導(dǎo)致了大統(tǒng)一場理論方程式的誕生。"
世界沉默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為了這些傷心的名字后面那千百年的寂寞時光。我拿出一張光盤："何夕后來一直沒有說過話，醫(yī)生說他已經(jīng)喪失了語言能力。但是我這里有一段錄音，是后來何夕臨死前由醫(yī)院制作為醫(yī)案的，當(dāng)時離他的母親去世不到一個星期。我現(xiàn)在已無法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何夕在母親去世之后失去了支撐呢，還是他雖然瘋了但卻一直在潛意識里堅持著比母親活得長久——這也許是他惟一能夠報答母親的方式了。還是讓我們來聽聽吧。"
背景聲很嘈雜，很多人在說話，似乎有幾位醫(yī)生在場。
"放棄吧。"一個渾厚的聲音說，"他沒救了，現(xiàn)在是十點零七分，你記下時間。"
"好吧。"一個年輕的聲音說，"我收拾一下。"
年輕的聲音突然升高，"聽，病人在說話，他在說話。"
"不可能，"渾厚的聲音說，"他已經(jīng)二十年沒說過一句話了，再說也不可能有力氣說話。"
但是渾厚的聲音突然打住，像是有什么發(fā)現(xiàn)。周圍安靜下來，這里可以聽見一個帶著潮氣仿佛已經(jīng)銹蝕多年來的聲音在說著什么。
"媽—媽—"那個聲音有些含糊地喊到。
"媽—媽—"他又喊了一聲，無比的清晰。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