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ed on 2009-01-21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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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信人: linelf (水水), 信區: Real_Estate
標 題: 蘇南經濟模式興衰親歷記zz
發信站: 日月光華 (2009年01月15日20:39:22 星期四)
每天我都在思考,為什么我會到現在的地步,昨天我還在一個地方,原以為自己會永
遠住下去,但是現在我卻住在一個甚至是幾個月前也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除了旅游以外
沒有任何可能到達的地方,但是現在當我臥在這個現在已經很熟悉(熟悉得簡直和自己家
一樣)的城市里,我覺得人生真是無常,世間的很多事情,真是有人所不可言表之感覺。
人,如同一個小浮萍,隨著大浪飄來飄去,永不停息,直到達到人生的最終點,爾后
消失在無影的世界中。
這種狀態,過去不存在,將來或許是一種常態。但是對于我們這些開始漂流的第一代
來說,承受的壓力是前所未有,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我們是第一代。以后的人會適應這樣
的生活,他們的壓力就會變得比較小。
從固定到變動,我在這里想講述的就是我自己的經歷,和自己對壓力由敏感變成麻木
的故事。
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因為人是有思維的動物,對我來說,很多的是對自己的經歷
的思考,其中我們未來將向何處去,是很重要的一個主題。經濟是關系到未來的主要話題
,所以我思考的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經濟的走向。
這也就是我為什么要把這篇文章發表在經濟論壇,而不是什么文學性質的分類論壇的
主要原因。
愿大家和我一樣,承受這個變動社會的壓力,不絕望,也不樂觀,保持著一種平和的
心態:因為我們是中國歷史上承受精神和外在環境壓力最大的一個群體。
心中唯一的祝愿,就是我們的子孫不要象我們一樣承受這么巨大的壓力。
現在我開始講述我自己的故事。
當然這個故事要從六年前講起……
2000年的3月份,發生了兩件事情:一是我的英語專業八級考試通過了,考分是63分,
如果這個分數發生在我小學時期,我絕對會收到人生最大的壓力,但是在那時候,我最大
的感覺是欣喜;另外一個事情是我所在的城市發生了幾乎是全民上街的一次騷動,原因很
簡單,一個和ZF有掛鉤的商業企業倒閉了,它向全市幾乎所有的市民借了錢,因為ZF沒有
錢,老百姓只好上街,全城都是人們,路邊全是警察,排成一條線,有的警察還是從南京
調來,有的人甚至還臥軌,導致鐵路中斷了十多個小時。
蘇南模式破滅了,誰也沒有想到。這就是當時的局面,而在此之前,蘇南的人們一直
沉浸在歡樂之中。經濟學家要么是笨蛋,要么是騙子,因為他們一直在告訴人們:全國人
民都要到蘇南來購買商品,蘇南的商品是全國最有競爭力的,農民會不斷地變成市民,經
濟會一直這么走下去,直到我們的社會變成和發達國家一樣,現代化雖然不是很容易達到
,也不是指日可待,卻是未來幾十年的一個可信的前景,無需懷疑,無需爭議,因為這是
真理。
但是,現在這種模式變化了。蘇南突然變了,變成了一個失敗的地區:一個又一個企
業失去了人影,雜草開始出現在昔日廠房里,本來成為工人的農民現在又回到了田地中,
又開始成為農民;因為蘇南模式,以前貧窮的農民變成了90年代的工人,在二十一世紀的
最后幾年之內,他們又回到了田地里,變成了幾乎和原來一摸一樣的農民。
在這些人中間,有一個人經歷了同樣苦痛的變化。這個人是我父親,當時他54歲,從
1994年起,他成了一家鄉鎮企業的廠長,爾后的改制大潮中,在1994年,他又成為一家民
營企業的老板,成為原先他所痛恨的人——資本家。
所以我懷疑,他對資本主義的痛恨是假的,可是他在我小時候卻很真誠地對我灌輸共
產主義理想,而且還很熱烈地研究這一制度的可貴性。
但是他又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當聽說可以用貸款買下原先的工廠的時候,他又毫不猶
豫,馬上找人找朋友,很快貸到了50萬元,成了私營老板。在完成這一轉變中,他沒有任
何的內疚,也沒有任何的擔心,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因為蘇南人似乎是很少講什么政治理
想的。他也不例外。
我父親是個企業經營的大師:1995年,我父親就償還了花費的50萬元,沒有債務,他
變得充滿自信。世界的大門已經向他敞開。“你們以后會經常想到我的,因為是我給你們
創下了這么大一份產業。”講到這句話的時候,他有些花白的頭發顫抖著,而且他胡子也
在發抖,眼睛里淚花閃爍,看著我們兄弟兩個:我和比我小 11歲的弟弟。
現在我經常在思考:浙江、上海現在的房價如此之高,難道是正常的嗎?難道在一種
經濟模式下,出現了絕大多數老百姓買不起房子的現象,這種經濟模式還能夠存在嗎?
我父親工廠的失敗和這種現象有關。
在1994年,在看縣電視臺節目的時候。突然我父親大聲地喊了出來:“這么貴啊!”
當時我們縣一個市場開盤,1500元一平方米,當時我父親的工資是500塊一個月,而且因為
是副廠長,工人的工資大約還不到300塊。
很快縣里房子的價格開始上漲,從大約是600元一平方米,上漲到了800多元一平方米
。但這已經是1995年的事情了.
1995年,我父親充滿自信。
原先他貸來50萬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擔心,曾經一個階段,他整夜和我媽媽在商議,
討論著盤下工廠的事情,他們爭議的一個焦點是,能不能還得起,因為工廠當時大約有20
0個員工,工資支付的壓力很大,而且產品也不是很先進,雖然可以銷售地出去,但是很吃
力,每年幾乎沒有盈利。如果就當時的情況來看,要償還 50萬元,幾乎是天方夜譚。
但是他沒有想到,原來工廠變成私營以后,居然會有這么大的利潤空間,他甚至把自
己工廠的業務開拓到了甘肅天水這么遙遠的地方,正在讀高中的我,成了他的助手,既可
以開拓我的眼界,也可以較少成本,因為我不要工資。
現在我還記得甘肅禿頭的群山,和達到天水時的驚異,它是一個充滿綠色的城市,當
然在城市之外。一點也和鐵路沿線的地區不同。
工廠很忙,利潤在在不斷增加。周圍的企業也都是這樣,我不知道為什么現在有些經
濟學家說原先蘇南模式下的企業是“坐商”,但是我和我家周圍的企業不是,我們真正是
跑遍全中國的一群人。
另外一個新聞成了縣里的重要話題。一個事件之所以成為話題,應該具備兩個特點:
具有相當的娛樂性;還要具有和生活的貼近性。
這個新聞兩個特點都有,所以成為新聞,而且成為人們的話題。
我們縣的北部,有三個鄉鎮,被稱為是縣里的“金三角”,那里幾乎家家開工廠,做
的是燈具,還有眼鏡。因為工廠多,所以成了經濟的中心,也成了縣里姑娘們嫁人的首選
地,用句現在的話來說,是民營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
人有錢了,總是需要有一個東西來證明他是與眾不同的。比如說現在有的老板喜歡坐
寶馬,其實寶馬和一般的車坐的感覺是一樣,沒有什么不一樣。但是人們喜歡享受與眾不
同的感覺,所以在一個人心不是很成熟,但是經濟在快速發展的社會中,奢侈品的銷售是
永遠不會沒有市場。
現在人們喜歡的是汽車,因為汽車可以使人們感受到自己的與眾不同,但是在90年代
的蘇南。有錢的人們關注的不是汽車,原因有兩個:當時的電影和傳播媒體上還沒有汽車
品牌的概念,私家汽車,即使對當時的很多富人來說,也是很遙遠的;第二,現在會開汽
車的人很多,會修理的人也很多,而在當時,很稀少,是很高檔的技術工種,對于一般人
來說,很難想象再去學這么復雜的一個東西。
對于很多剛剛從田地里爬出來的人們,別墅是很重要的一個選擇。因為使用它不需要
任何技巧,也有助于人們克服那種對機械的不信任感。
猿變成了人,可是總還是存在猿的特性,盡管這種特性的存在沒有任何必要。當時蘇
南的農民心中也有這種類似的東西。
這種東西就是對房屋的追求,農民很遵守傳統道德,不愿意露富,對于他們來說,可
以展示的領域很少。房子的大小是否豪華,幾乎成了當時人們唯一可以展示÷相互比較的
東西。
機會來臨的時候,總有人會去抓住它。在我們縣的90年代,抓住了機會的人是一個預
制站長。
現在很少人知道什么叫做預制站,其實很簡單,它是把水泥和鋼筋變成建筑材料的地
方,因為是預先制作,所以叫做預制站。
中國人有個毛病:喜歡比來比去,看到人家比自己強,馬上就哀嘆:“人家有本事啊
!”
但是他們忘記了一句老話,“近水樓臺先得月”。
年輕人創業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首先要向一個可能的經濟增長點靠近,從事比較接
近的行業,爾后從中獲利,成為創業成功者。如果每個人都是在同一起跑線上,那么是人
家有本事。
可是,在現實社會中,人們往往沒有那么聰明,因為經濟和人心有關系,很難有人知
道下面是刮哪一陣風,所以是不是社會上不能干的人是不是有本事,這就很難說。
蘇南很不幸,但是也很幸運。不幸的是,它沒有辦法逃脫一個規律:當一個經濟開始
向市場經濟轉化的時候,人們的頭腦是容易發熱的;幸運的是,從此以后,人們會多少產
生警覺,變得理性。
在90年代中期的蘇南,是不理性的。
我要說的這個新聞,就是人們頭腦不理性的一個例子。
這位預制站長或許并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但卻是一個很容易發現開始富裕起來的人
們對別墅有狂熱的人群中的一個,因為他的產業太接近房地產業了。
所以他干了,從當時還懵懂無知的政府手里批了一塊地。在一個鄉鎮開始建造別墅,
一共造了300套,當然絕大部分是貸款。
周圍的人們關注著,看著這個當時還比較瘋狂的人。但是很快他們理解了,而且還恍
然大悟:這就是時髦啊!
當時,蘇南地區家家都有二層左右的樓房,這種樓房有個缺陷:它們是農民們自己蓋
的;而別墅,卻是別人為他們蓋的。既不習慣為別人服務,也不習慣別人為自己服務的蘇
南農民們,開始發現別人為自己服務的尊榮。
當然這種尊榮也并非沒有現實的考慮:住上了別墅以后,自己的形象會大大提高,顯
示了和別人的不同,和官員說話也有底氣了,至少孩子娶老婆要容易很多。
沒有廣告,沒有樓書,沒有甚至是最簡單的策劃。在一種非理性的狂熱的推動下,人們
開始追求著一種全新的房產——別墅。為了顯示它的與眾不同,人們叫它“將軍樓”。
別墅項目開發得很快,即將建好,周圍的人們也用渴望的眼睛看著這個項目,不斷有
人偷偷地和這位前站長密談,一定要求預留一套。
看到眾人的心態這么狂熱,一套別墅在這位站長心目中估價不斷上升,等到樓盤建成
的時候,他想出了一個駭人聽聞的價格:100萬一套。
與眾不同的收款方式差點帶來了擠兌,連警察也出動了,縣市領導也驚動了,自然要
有人來負責。于是這位前站長被拘留了,原因是擾亂社會主義金融秩序,我學刑法的時候
,發現這是一個罪名,照理說,是應該判刑的。
可是這位站長只是被拘留了15天,爾后被釋放了。我想,他當時在看守所里,應該也
是笑著度過的吧。
但是他的結局卻是個悲劇。
2005年6月,我到廣州出差,在走之前,坐出租車到廣州城里轉了一圈,在珠江邊上,
看到了一座大樓,圓圓的,已經結頂,卻沒有覆蓋上外幕墻,一層層地長滿了草,還有小
樹,遠遠望去,象一個空中花園。
司機說,這是一個江蘇老板留下的爛尾樓,樓結頂了,這個老板卻從樓頂跳了下去,
已經10年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樓盤。但是我知道,他后來嫌我們縣水太淺了,所以到廣州
去了,樓還沒造好,資金緊張,跳樓自盡了。
我叫司機停下車,走出車門,仰頭看去,只見在樓的頂上,一顆樹長得郁郁蔥蔥,在
周圍的鬧市中,顯得很凄涼。在我心里,只有一句詩在心里徘徊:“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蘇南人的自信在增長,一個個神話在流傳。其中最出色的一個是:我們縣有一個人,
居住在國外,回國探親的時候,買了幾雙皮鞋,準備送給家鄉的人,回家親人們一看,居
然是我們縣里出口的。
自信增長的同時,房地產的狂熱也在增長:政府的各個局幾乎都辦了房地產公司,很
多建筑隊也辦了,甚至一些生產型企業也辦了。最為出格的是一個美籍我們縣人,回國也
辦了一個房地產公司,名字叫做伯威公司,伯威是他的名字,姓什么我忘記了。
現在很多經濟學家說蘇南模式是以集體經濟為主,因此,有政企不分的毛病,但是我
覺得不是。
因為,在當時,這種現象固然存在,可是在市場上唱主角的,還是民營企業。而且在
94年95年,集體經濟的改制已經結束,剩余的也在進行中。
經濟學家們忽視的是,民營經濟第一次出現后的盲目性和瘋狂性。
我覺得,蘇南模式的失敗,不是因為沒有發展民營經濟,而是政府和社會的不成熟不夠
理性,沒有預計到民營經濟發展中帶來的非理性。
95年,非理性在進一步發展。住房的價格不斷發展,與此同時,是老百姓與日俱增的
自豪感,還有媒體,其中包括真正興起沒幾年的中央電視臺的吹捧。
但是實際上,老百姓是沒有什么錢的,生活水平也并不比其他地方真的要高上太多,
估計稍微高一點吧。
宣傳得多了,人們就信了。
有一天,我父親回家,告訴我們這么一件事:那一天,有個我爸爸熟悉的紹興廠長炮
上門來,說愿意到我家廠里來,而且僅僅要當個車間主任,我爸爸問了一下,才知道,紹
興集體企業廠長的工資和我們這邊差不多。
第二天,我爸爸見到這個人說,俗話說,“寧為雞頭,勿為牛后。"既然已經是一廠之
長了,又何必居人籬下呢?再說車間主任的位置已經沒有了。
這位老兄失望得不得了,一副棄暗從明從不了的樣子,這樣回家去了。現在估計要笑
死了(大概會這么想:媽的,老子當年幸虧沒有離開浙江!)
下面要說一下我父親,他16歲初中沒有畢業,60年代初和一批年輕人開始搞起工業來
。當時很艱苦,幾個人湊了十幾塊錢,買了幾個汽油桶,里面糊上厚厚一層泥,找一個風
箱,就是打鐵爐;再弄兩個揀狗屎的籃子,跑上幾十里,到縣城唯一的煤炭碼頭,專門揀
一些灑落地上,人家不要的煤塊,一般只有大拇指那么大。
當時沒有吃的,他們經常餓得半死。挑了一籃子煤炭回來以后,就給公家修修鐮刀,
補補犁頭,也算是社辦企業。
60年代中期,當時江蘇流行鄉鎮辦農具廠,于是他們就一下子變成了大集體企業,我
爸爸回家的時候,周圍的人經常看到他就喊他是“大工人”。
后來工廠越來越大,因為正好趕上改革開放初期的嚴重產品短缺,工廠在八十年代越
來越大,終于有了幾十畝的廠房,也有了200多工人。
多年來,苦難的生活鍛煉了我父親,他不是很不謹慎的人,反而是一個很睿智的人,
為人也很開明,很聰明,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很喜歡學習,39歲就是八級工了,因此
變成了城市戶口。
他看到人家有人念上大學,就把我帶到他的家中,讓我向他取經。所以,我認識我們
鎮在我以前全部的大學生。
辛勤勞動來致富,是他一向的觀點,而且也是他一直對我們兄弟兩人諄諄教誨這一點
。
95年,情況在變化。周圍一些人,平時很懶散,天天睡覺到八點鐘,手頭原本也沒有
什么錢,可是因為前幾年,預測到房地產市場的前景,投入了。雖然還照樣游手好閑,手
頭的錢卻不斷地增加。
我父親沉不住氣了。他開始對他的過去進行反思。我記得,有一個夏天的晚上,他坐
在我的蚊帳前,一邊抽煙,一邊隔著蚊帳對我說:“兒子,你有沒有發現我老了?好像我
現在很不適應這個時代了。”
可惜的是,我當時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我當時酷愛地理,天天對著中學世界地
圖,猛用一種叫做“方格放大法”的方法來畫地圖。這句話對我來說,什么漣漪也沒有引
起,我只是覺得怪怪的。
我還記得,那一天,月亮很圓,月光很好,灑落在我的床頭,外面是微微的清風,并
不很熱。真是一個很好的月夜啊!
在這個世界中,其實沒有復雜的事情。
但是很多人善于把事情搞復雜,比如說,在現在社會中,總有一些人喜歡搞一些名稱
很復雜的東西來欺騙人。這些名稱中,還夾雜著一些英文。所以很多意志不堅定的人被欺
騙了。
“了解你自己”,是希臘一座山上的石刻。可是究竟有多少人能夠自己了解自己呢?
因為不了解,所以容易偏離方向。
我父親意志很堅定,但是有一個弱點:自卑。他一直很羨慕大學生,為自己沒有機會
上大學而痛苦。所以只要有人以大學教授的角色出現,說了一些話,他就奉為真理。
當時的經濟學家還不是有機的。他們確實是誠心誠意地講出自己的觀點,可是他們對
現實根本就不知道,他們是象牙塔里的人。
現在這種現象也不少:法學博士,沒有律師經歷就做法官;MBA根本沒有真正的企業管
理經驗,就去指揮一個大企業……
自卑的我父親,卻相信:時代已經改變了。全國人民都要到蘇南來購買商品,蘇南的
商品是全國最有競爭力的,農民會不斷地變成市民,所以房地產業肯定是會永遠火紅的。
很多事情,不親身經歷,是不知道的。真正知道真理的人,應該是經歷了很多,同時
博覽群書的人。
當時那些大學教授不是,現在很多大學教授也不是。這一道理是我在讀了碩士研究生
以后,看到了那些知名的教授,并且知道他們其實很不懂他們的專業以后,才知道的。
因為他們很善于構筑一個模型,但是在這些模型中,有很多現象沒有被考慮,只有經
歷很多的人,才知道這些現象,沒有什么實際經歷的大學教授怎么能知道呢?
可是這些人卻很喜歡發表意見,而且很多人會相信。實際上,世界上的真理,往往是
很簡單的。
這一切,我父親怎么知道呢?他只知道:那些人是教他所羨慕的那類人的老師!
所以他決心改變。
他的選擇和很多現在的人們一樣:炒樓盤。
我父親是很實際的人,他擔心的是,自己財富的增長不能趕上時代,所以他決心改變
自己,適應這個時代。
當時,他并沒有什么很強的實力。既然樓市里,做一個房地產商的可能性已經漸漸消
失,所以他作出了和現在很多溫州人一樣的選擇。
幾乎在同時,周圍有很多和他一樣的小型的老板也作出了同樣的選擇。
他發現了銀行體系的一個漏洞:一項資產可以多重抵押,比如說在農業銀行可以作抵
押,另外一家銀行又可以作質押等等。從中間,他可以貸到幾乎是工廠資產一倍半的款子
。
在前幾年,很多人炒樓盤的時候,也用的是同一手法,只是后來很多銀行發現了之后
,才不動聲色地堵死了這個漏洞。
所以我父親是很聰明的。只是后來證明,這種聰明害慘了他。
在我家的后門口,有一棵法國梧桐樹,這是我在7歲的時候親手種下的,現在已經很
粗壯了。樹的下面,是一口井,旁邊是一叢劍麻,現在也很茂盛了。
夏天樹上很容易生蟲,蟲身上長毛,這種毛要是落下來,人的身上會很癢,到處全是
小疙瘩。所以夏天,我是不去樹下的。
但是我家并沒有把這棵樹鋸掉,因為我們全家都很愛樹,哪怕是一棵很讓人討厭的樹
。我親手種的樹超過了100棵。
但是在春天,樹下卻是很好的,這時候還沒有蟲。
95年的春天,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很美好啊!樹葉子是那么的綠,陽光是那么的明媚
,空氣中彌漫的全是香味,一半是真的香,一般是因為我們家的心情很輕松。
雖然當時很快要高考了,我還是很輕松,因為我是全校文科第一,考上大學問題不大
。我父親也很興奮,雖然他自己不是大學生,可是卻將成為大學生的父親,而且很可能是
兩個大學生的父親。
有一天,我父親、我、還有我的小弟弟三個人來到樹下,好像先在井蓋上坐了一會兒
。
我父親的興致突然來了,他把我們拉到樹下。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對我們說:“來,
給你們劃條線。”
我們兩個人貼著樹站著,父親又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卷尺,給我們丈量。他是做機械
的,身上總是帶著這東西。
我還記得當時我是1米72,我弟弟是1米43。他在樹上劃了兩條痕跡,寫上1.72和1.43
。
因為是法國梧桐樹,樹皮很容易脫落,所以寫起來很艱難,字有點歪歪扭扭。這一個
細節,我記得很清楚。
媽媽在家里叫了起來,喊我們吃晚飯。我父親很悄悄地對我們說:“不要對你媽媽說
啊!”
蘇南的天空,近夏天的傍晚,西天邊通常是血紅血紅的。我父親這時候,突然昂頭向
天,自言自語:“如果你們將來成了名人,這棵樹也就成名了,我也就沾你們的光,被人
記住了。”我環顧四周,看到東天是墨藍墨藍的,西邊是血紅的,天空的顏色很艷麗。
他們走了,我留下,揭開井蓋,看到在水中,一個半邊血紅的臉。
我現在在想,我父親那時候是什么心情呢?是充滿希望,還是心懷猶豫,卻又不得不
上?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沒有預料到,后果會這么嚴重。
狂熱席卷了蘇南,我們縣自然也不例外。
房價節節向上,在96年上半年,終于到了離市中心近一點的房子要1500元一平方。
并不是所有的人是狂熱的。這個人是浙江富陽人,自己辦了一個小廠,一直在給我家
廠里做配套,為人也很老實。
有一次,他押送了一車貨過來,就開始勸告我父親,意思是現在房價已經到了很離譜
的地步了,應該考慮收手了。
我父親一直是很善于聽人家意見的。可是這次卻沒有:“我問過了,現在我們縣一年
才造60萬平方米房子,縣里有70多萬人,一個人一平方也不夠,不用擔心的。”
這個人走了。
他當時真是為我們好,也很誠心誠意地想我父親收手。
后來,這個人成了我們家企業的毀滅者。當企業陷于最困難的境地的時候,他給了最
后一擊。
現在我們家里人一點也不怨恨他。因為,大家都是做企業的,你不欠我,我不欠你,
就算我們家廠毀在他的手里,那只是我們無能,不是他的問題,這是做生意最基本的道理
。
在90年代的時候,很多浙江小企業在為蘇南企業做配套,真正的大企業并不多。誰會
想得到,當蘇南企業因為種種原因自殺之后,這些毫不起眼的企業會占據蘇南企業的市場
呢?
人生中最危險的敵人,不是什么在大街上的陌生人,而是就在我們身邊。因為他們對
我們最了解,也最容易傷害我們。或許,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容易和談得來的陌生人談出知
心話,而對周圍的人卻再三保守秘密的原因吧?
到那時候,蘇南人從最初的篳路藍縷,到大中小企業紛紛涌現,已經經歷了近30年了
。三十年創業的艱辛,真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
可是,因為創業的艱辛,當時的蘇南人也滋生了過于自信的情緒。
他們認為,在中國,沒有一群農民可以和他們競爭,因為其余的人沒有技術,沒有資
金,更不懂經營。
這些或許是事實,但是他們忘記了,因為當時體制的嚴重限制,他們創業的時候,是
從無到有。他們辛辛苦苦花費了很長時間,在體制中打開了個缺口,別的搭順路車的人卻
可以從這個缺口一穿而過。
對競爭對手的低估,是蘇南模式失敗很重要的原因。
浙江就是蘇南的競爭對手,當時義烏已經搞了小商品市場,蘇南人對此嗤之以鼻:在
一個沒有空運、沒有河運、沒有任何交通和地理優勢的地區,居然能辦一個商品交易市場
?
可是蘇南人想錯了,浙江人是絕大部分蘇南企業的終結者。
浙江人特別是溫州人在蘇南的出現,很早很早,我記得最早的時候,應該可以從挑著
擔子,走家穿戶,用糖換雞毛開始。
有的時候,我母親看到他們,也會叫住他們,給他們一碗飯吃,這些人很奇怪,一點
菜也不吃,居然能夠稀里嘩啦地幾口,就吃完了很滿很滿的一大碗飯。
問他們為什么不吃菜,他們說,家里田太少,吃不飽,所以到外面混口飯吃,有白飯
吃就不錯了,實在不需要什么菜。
后來這些人消失了,走村穿戶的變成了一些自稱(或許真的是)安徽的人,當然,他
們干的事情不一樣。
這些人有的重新在浙江出現,有的則出現在我們縣的市場里,變成了一些老板,不過
并不象現在這么受人歡迎,也沒有這么擁有“浙商”這個統一的稱號。
就蘇南來說,它是一個包容的地區。這一點,古已有之。
我們縣企業的市場在被侵蝕,但人們對此不在乎。因為房價在上漲,得到的遠遠大于
失去的。
后來者和新來者競爭的時候,后來者永遠是吃虧的,因為人們有一個定勢。所以,需
要后來者采取一些不同尋常的措施。
市面上開始出現一些形狀和我們縣的產品一樣,但其實不一樣的皮鞋。人們買了以后
,一周不到,這些鞋就會原形畢露。
蘇南的皮鞋大縣現在成了外來皮鞋(當然,有些并不是皮的)的銷售地。
現在我們固然可以指責浙江人,特別是溫州人的不守規矩。但是我想,蘇南人也應該
反思,為什么我們會失去市場呢?
蘇南,特別是我們縣皮鞋業的一個缺陷,在于沒有品牌。有人形容說溫州是個“家家
開廠,戶戶點火”的地方,如果以此來形容當時的蘇南,一點也不為過。
有些經濟學家認為,蘇南模式的特點在于集體經濟,這一點我并不認可。但是不可否
認,集體經濟對蘇南的企業有很強的影響力。很多蘇南的私營企業主,有些是集體企業里
的員工出來,自己辦廠;有些則是由改制轉來。
“酒香不怕巷子深”是很多蘇南企業堅信的原則。商標,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可有
可無的東西。
如果現在時光倒轉,具有我們現在這樣思想的人,回到90年代初的蘇南,去詢問那些
還在鼎盛期的蘇南大大小小的企業主,為什么不樹立自己的品牌。“品牌有什么用?”這
恐怕是他們的第一反應。
是啊,品牌有什么用呢?
蘇南的皮鞋行業,很多源于集體企業,對于某種皮鞋的工藝,制作材料,有著自己的
一套規矩。雖然企業眾多,但是只要說出一種皮鞋的編號,誰都知道是什么樣子。
既然如此,為什么要品牌呢?
現在我們回想往事,在10多年前,什么品牌給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是飛躍牌電視機
、蝴蝶牌縫紉機、“長城電扇、電扇長城”、永久牌自行車,還是蘇州產的香雪海電冰箱
?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沒有了。
為什么沒有了?因為品牌是用來標志復雜產品的。就現在而言,比如說大米,什么品
牌最好,沒有人知道,因為大米不復雜,品牌對消費者的意義不大。遵守標準的蘇南人做
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居然有一群人生產的產品,不是某種類型,居然打著某種類型的
稱號,而且看上去一樣。
對于同類產品,買賤不買貴,這是市場經濟的一般規律。
“劣幣驅逐良幣”,這是經濟學的普遍規律,但是不是所有的劣幣都能驅逐良幣,這
時候,只要良幣通過某種辦法,把自己和劣幣劃分開來。如果蘇南人足夠精明,打出品牌
,雖然不斷受偽造產品的沖擊,或許還能維持下去。
不幸的是,他們走上了另外一條路,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也造起了假貨。
很多蘇南人或許會不承認自己也造過假貨,或許可以把責任全部推給當時的浙江人,
特別是溫州人。但是我還是要說,當年很多蘇南人確實是造過假貨,只不過,當時很多假
貨的經銷商是浙江人,所以造成了假貨全部是浙江人造的假象。
當時,我表兄高中考大學沒有考上,去學了皮鞋手藝。在我們隔壁村里一戶作坊里做
。皮鞋行業原本是個好行業,好的鞋匠,一年可以拿到5000塊,比在機械工廠工作的要多
。
但是在95年,我們縣的皮鞋行業出現了虧損,到過年了,他的工資發不出了。
家里經濟很困難,就指望他一個人工資過年。結果他跑來我們家借錢。
“以后怎么辦?”我問他。“不知道。”他一向沉默寡言,這次他回答起來,猶如來
自地獄的聲音。
96年,過年以后不久,他離開了那家作坊。為什么離開?他回答是:“太缺德了,現
在廠里造的全部是假貨,根本沒法穿。”
我表兄轉行了,學起了修車。我表兄可以轉行,可是蘇南的皮鞋行業卻不行,他們沒
有把自己和劣質皮鞋劃分開來,又沒有足夠的勇氣來泯滅良心,等待他們中大部分的,只
有滅亡。
充滿自信的蘇南人,這時候突然發現,他們并非無懈可擊,他們身上有致命的弱點。
當他們的競爭對手襲擊他們的弱點時,他們居然連還手的能力也沒有。
他們張皇,他們無奈,他們不斷地指責對手缺乏道德。可是在一個已經失去誠信的市
場中,道德方面的指責有什么用呢?真正的對抗措施是還擊,是彌補自己的弱點。可是,
他們中間絕大部分人沒有,他們開始怨天尤人,有的背棄了自己原先的理念,走向沉淪。
堅持自己理念的,并且成功地反擊的寥寥無幾,但是現在他們熬過了冬天,成為我們
現在看到一些巨人級的企業。這就是為什么現在蘇南雖然中小企業不多,但是卻有很多巨
人級,甚至銷售額超過百億以上的企業。現在蘇南的“大企業現象”源于此。
熬過冬天,就是春天,在春天里,企業還是可以快速發展。可是,熬過冬天,畢竟是
少數。
等待很多企業的是,滅亡。
外來競爭,不單單帶來的是誠信的缺失,而且還帶來內部的爭斗。
現在,很多浙江老板還告訴我,蘇南人是最老實的員工之一。我聽了以后,只是笑了
笑。
其實,蘇南人以前比現在更老實。
為什么蘇南人老實?這要歸功于集體經濟。在集體經濟下,當一個人進入了一個集體
企業,他的生老病死,就和企業掛上了鉤,而且他的兒子還可以繼承他的崗位,叫做“接
班”。
但是集體經濟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它具有相當的靈活性,如果一個員工表現不好,企
業照樣可以處理,甚至辭退。失去一個工作的代價,足以讓很多人對不老實望而卻步。
我父親就是這么一個例子,在八十年代的時候,有一些工人在外面攬私活。我父親從
來不愿意,不是他不想錢,而是為我考慮,假如我上不了學,至少可以接他的班。
90年代,情況變了,改制開始了。
原本的領導,變成了老板;原本的職工,變成了打工者;原本的同事關系,變成了雇
傭關系……
工人工資的數量沒有變,甚至有增加;工人還是在干原來的活;工人還是那個人。可
是他們的思想變了。
改制不是不好,確確實實讓企業有了大發展。可是,得者全得,失者全失,這種震撼
力對人們的心理影響力有多大?
起初,我父親并不愿意改制,因為這讓他感到道德有虧,可是改制是上面下來的,一
定要改,他有什么辦法呢?
他去找了鎮黨委書記,很委婉地說,自己并不愿意改制。黨委書記聽完了以后,冷笑
一聲:“你不想改去,可以,想改去的人多呢!”
很快,我父親接受了,為什么上面有政策,而且還有好處的事情,自己不去干呢?
可是員工們會想到這么多嗎?他們不會,他們想到的是,你道德有虧,所以對你表示
絕望。
在創業的一輩中,我父親當時是碩果僅存的一個,而且從單位的經營狀況來看,也不
能說占了很大便宜。
德高望重的元老變成了竊廠大盜。
工人們真正表現出了無產階級的斗爭性。于是,和諧換成了獨斷,批評變成了呵斥…
…從治廠者的角度來看,他們何嘗喜歡這樣,可是沒有辦法,因為不用更嚴厲的手段,工
廠根本運行不了。
效率提高了,公平失去了。元老成了獨夫,成了多疑的監視者。
一批批的員工離開了,他們為的是道德感,為的是爭一口氣,更為了錢。
很多人去了浙江的企業,因為近。缺少熟練工,缺少技術人員,是浙江很多企業只能
做配套的重要原因。30年積累起來、被保護起來的技術工藝,現在成了競爭者的了。
其實在浙江的企業中,他們也是工人,但是很多浙江老板卻不必背負道德的包袱,因
為工廠,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的。
蘇南自己給自己創造了對手,這些對手又反過來襲擊了蘇南的軟肋。而且當品牌時代
到來的時候,浙江企業已經能夠制造出足夠質量的產品了。
品牌,本來是不誠信社會的產物,現在又成了打擊蘇南的武器。
現在回想往事,有很多感嘆。當然,我們可以抱怨政府,或者指責政府官員的道德有
缺陷,甚至嘲笑他們玩世不恭。
可是,我們同樣也要來審視我們自己,因為這些人不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而是來
自我們中間的一員,甚至是我們的父兄。他們的缺點我們都存在。
中國人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是:做事情喜歡方法,卻不講究原則,只講短期效果,不講
長期效應,這就是所謂的“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無論從古人的井田制、九服制,還是現代的一些制度,人們充滿理想,規劃得很妙,
卻不知道如何堅持原則,又能具體實施。所以才會出現一下子全部改制的情況。
可是,決策者的失敗,卻是由非決策者來承擔,這真是我們現代人悲哀啊?而且人們
質疑的是道德有虧者,而很少涉及決策者。
我父親是個很深沉的人,其實改制后的第一天,他就發現了這個問題,發現人們態度
的變化。他不說,我們家人也不知道。
我們知道的是:當我們到工廠里去的時候,人們對我們態度的變化。過去我們可以甜
甜蜜蜜地叫他們一聲叔叔,或者是阿姨之類的,現在他們卻以“少東家”的眼光來看待我
。如果我叫了,他們會貌似謙恭地說:“啊呀,我們怎么敢當呢?”
春天的時候,河邊蘆筍的嫩芽冒了出來,黃黃的;對我來說,這些景象和原來一樣,
因為改制以后,我們家甚至連桌上的菜也沒有多一碟;可是很多人卻并不這么認為,因為
這是他們境況改變的第一年。
人一天一天地少了,但對工廠沒有影響。因為對于一個工廠來說,幾乎沒有什么人是
很重要的,人走了,下面還會有人來。
有一天,我正在工廠里玩,突然我父親的一個徒弟來了,一進門,看到我在父親辦公
室里,呆了一呆,過了好長時間,才紅著臉對我父親說:“師傅,我有點事想對你說。”
我父親大概感覺出什么不對勁,很僵硬地,卻又面帶笑容地說:“說吧。”
他看了看我,臉上很尷尬地笑了笑。父親叫我出去,我就出去了。
當天晚上,我父親的手一直在顫抖,吃飯也只是吃了小半碗,平時他吃兩碗。那天晚
上,好象天氣很好。
我這位師兄現在還在我們鎮,出來以后,他也開了一個規模很小的廠。在98年以后的
兩三年內,他背了一屁股債,人也不知去向,很多人以為他死了。
可是2002年的時候,他回來了,還了債,工廠又辦了起來,現在還在我們鎮上,現在
看到我們還熱情地打招呼,并死活要拉我們去吃飯。
我現在還不知道,他當時是以什么理由要離開的。我父親沒有說過,也沒有關照我們
要對他采取何種態度上的疏遠姿態。
人就是這么奇怪。
房產的狂熱在繼續。與此同時,隨著社會關系的變動,人與人之間的猜疑也日益增加
。
以前,師傅和徒弟之間,幾乎如同父子一樣。師傅對徒弟也毫不藏私,傾囊相授。可
是現在,師徒之間也沒有那么和諧了,他們之間互相防備,徒弟們只等一學到手藝,就跳
出去;而師傅們則盡可能將徒弟變為自己的廉價勞動力。
街頭上,越來越多的人現在開始變得油滑起來,他們油腔滑調,四處想揩油,占小便
宜,以前,這是很討人嫌的。現在卻似乎成為一種時髦。
男女關系也開始變得復雜起來,很多年輕人結婚÷離婚,很快又結婚……以前的家庭
紐帶一下子變得松弛起來。年輕的女孩子為什么一定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卻同時受苦呢
?她們可以先享受性生活,爾后再嫁給條件好的人。
這種情況,在蘇南很普遍,在我們縣,大約是最普遍的。所以現在,在蘇南人中,我
們縣的民風幾乎是最壞的:人既沒什么能力,又喜歡耍人,經常做一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
多年不回去了,真是希望家鄉的風氣會變好一點。
明白了這一點,家鄉也就不美了:艷麗的陽光,開始變得刺眼;遠遠望去如同大海波
濤一樣的莊稼,成了一些奇怪的綠色植物;人們的笑臉,變成了假面具,讓人覺得可怕。
我很喜歡和人們說話,父母親現在一再對我說,對什么人不要掏出心里話。理由是:
“現在人心很壞!”
羅馬的崩潰并非一日,蘇南的崩潰也并非一日。
羅馬統帥小西庇阿攻克迦太基的時候,他不是很高興,而是無比傷感,說,有一天,
光榮的羅馬,也會和迦太基一樣,被異族人所征服。
我的先輩們,千辛萬苦,白手起家,為我們創造了一份產業,以致被冠以“蘇南模式
”的光環。
他們沒有料到,他們基礎的毀壞,是當他們以為天下無敵的時候開始的。
一種經濟模式,當它成為一種神話,它就離崩潰不遠了。只是現在還沉浸在神話中的
人們體會不到而已,當他們體會到時,已經晚了。這時,神話已經破滅,充滿了失敗情緒
的人們四處分散,流落四方,忽忽如狂,卻又不知所措。
論壇上的人們,記住我這句話啊!
95年,一個新的事物開始出現,不是在別處,而是在人們的餐桌上,那就是葡萄酒。
我還記得我第一看到葡萄酒的感覺:多么奇怪的一個瓶子,居然和現在我們還常見的
啤酒瓶不一樣,下面很大,上面很小。我本來以為,酒瓶一定是和啤酒瓶一樣的。
但是,在我的口里,全是回味葡萄的味道。沒想到,喝了一口,居然只是一些甜甜的
水,有點酒味。
現在回想起來,這酒一定是劣質酒,甚至是勾兌的,可是但是卻不這么想,覺得太時
髦了。當時,在電視和電影上,為了表示一些腐敗的人們的墮落生活,才會出現一些似乎
很時髦的人,舉著酒杯,態度很優雅地小口品嘗著這些酒,當然這些人基本上是沒有好下
場的。
葡萄酒在農村普通聚會的出現,當時看作先進,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多么苦痛的歷史
的開始啊!
葡萄酒的出現不是偶然的。
在90年代,當時的中國,有一個縣很出名,那就是張家港。它以其城市建設,特別是
那條并不長,但是全國聞名的步行街出名。這條街簡直是蘇南模式的象征。
張家港的經驗在電視上播出,在我們的眼里,看到的宏偉的城市建筑,看到的是干凈
的街道,看到的農民成為市民的輝煌前景。
鄉鎮、城市開始大興土木,墻壁上也開始刷上了學習張家港的口號。現代化似乎是一
蹴而就。
但是這種學習,對于經濟條件不錯的縣來說,還能勉強承受得住,問題不是很大,關
鍵是我們縣并不是很好的一個縣。
城市面貌改善了,帶來的是政府的奢靡之風。
這很正常,大家想一下,如果一個人穿著解放鞋,那么他喝稀飯,吃蘿卜干也是很正
常的。可是當一個城市,或者一個地區面貌渙然一新的時候,這個城市管理者還會堅守簡
樸嗎?
如果還是堅持后者,那就跟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天天喝稀飯,吃蘿卜干一樣的
了。既然穿上了西裝,就要吃住得用的行的和這身衣服相稱。
大興土木要錢,現在官員們都想買車,要錢;住的要寬敞,于是單位要想辦法,也要錢…
…
當時看上去豪華的酒店蓋起來了,幕墻鋪起來了,酒店的名字金光閃閃……企業卻開
始感覺到負擔越來越重,因為無數雙手開始伸了出來。
但是我還是想說實話,那時的企業負擔并不太重,以至到了企業敗壞的地步。
因為在其中,還有很多錢是政府一些部門自己賺來的,在房地產高潮中,他們紛紛辦
公司,用賺來的錢提高職工的福利。政府搞城市建設,主要來源于貸款和土地出讓的收入
。
政府之所以為政府,在于它有著很強的支配經濟資源的能力,同時政府應該受到一定
的限制。
現在我們可以四處看看,《行政許可法》實施以后,多少政府可以收費的項目被堵死
!
可是在90年代的蘇南,當時體制還沒有如此進步,政府有著很強的支配經濟的能力,
但是卻沒有什么很有效的制約手段(當然,在名義上有),整個政府就象一張大嘴,象一
個黑洞,能夠把什么都吃進去。
90年代流行著一部電影《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說實話,這片子一般,也沒有什么新
意,不過是兩個離婚的男女之間唧唧歪歪的鳥事。
可是在當時的干部看來,簡直是太好了:老板可以坐車,而且坐的是普桑,住的居然
是酒店。天哪,這才是真正資產階級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啊!
各個單位紛紛興起了造大樓之風,美其名曰為改善市容,而且很多是借貸來修的,要
分多年來付款。當然,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現在很多人只要一聽到單位要造房子,馬上就皺起眉頭,大罵:“媽的,老子今年的
年終獎又不能漲了!”
可是在那時,這些造大樓的人卻歡欣鼓舞,因為如同農民一樣:農民是不是有錢,要
靠家里的樓房來顯示;一個單位是不是有權,要靠大樓來體現。
一個單位如果大樓漂亮,那么單位的人會很有面子。蘇南人有個癖好,如果吹自己如
何如何,那是不受人歡迎的;如果吹孩子如何如何,那卻不成問題。職工的父母來到縣城
,也會很得意回家去吹上半天孩子單位的大樓。爾后感嘆說:“他們現在啊,真是很體面
!”自覺風光無比。自然,如果有鄰居和親朋好友的吹捧,那傳播效果更好。
在這里,要講一講政府機關和一些事業單位的運作規律。
現在,很多人認為,如果在一個機關里當頭頭,只要把上面的頭頭伺候好了,就沒有
問題了,這就是所謂的“唯上論”。
這一個觀點對不對呢?也對也不對。
“唯上論”是沒錯,可是,只是反應了事實的一方面。一個單位的領導要是受歡迎,
還應該具備另外一個能力,就是獲得全單位的人的歡迎。
如果光是欺負下面人,追捧上面人,那這個人是當不了長的。
如何讓下面人歡迎呢?一般單位領導,基本上有兩招:給物資條件,比如說是房子之
類;還有另外一招,就是給官帽子。
自然,在分配過程中,會出現一些不公平的現象,給人以欺負下面人的感覺。其實這
種感覺是不對的,因為從大體上而言,還是公平的。真正有點事情的,也只是一些小的或
者是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
人們在傳言中,把這些現象給擴大了。
應該說,那些不受部下歡迎的領導,基本上是兩類人,要么窮兇極惡,要么清正廉潔
。前者讓人家怕他,后者讓人無懈可擊(不要以為手下人會感激他,那只是小說或者戲劇
中的情節而已)。
可是這兩類人畢竟是極端的,一般的領導干部還是在兩者中間,還是有自己的七情六
欲的。
所以他要迎合眾人。
可是一般的單位,從財政來的錢基本上是固定的。因此,這個領導就遇到一個問題:
錢從那里來?
他們的辦法基本上就是八個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當然以前的時候,官員要想做到這一點,是不容易的。
因為集體企業是有級別的,它們是官辦的企業,很多集體企業的領導者本來就是官員
。比如說我父親,原先當過鄉鎮的工辦副主任,也算副股級。
這時候,一些部門就很難伸手,為什么,因為涉及到一系列的問題。縣里一些局向當
時集體企業伸手的難度,不亞于現在的上級政府向下級政府要錢。
可是改制后,形勢不同了.改制等于是脫掉了企業的“官”背景,一下子由“官”變成
了“民”,這時候,一個小小的鄉鎮官員也可以來伸手,為什么僅僅因為你現在是“民營
企業”。
在1995年,蘇南企業面臨著多重挑戰:樓市的瘋狂,抽走了很多企業的資金,有的甚
至放棄了自己的制造業主業,專門從事房地產;外來的企業競爭力提高,沖擊著傳統市場
;改制使企業人才流失,風氣變壞,吃苦耐勞的精神幾乎消失殆盡;而且官員們也開始伸
手。
沒有什么社會是沒有矛盾的。這一點,我是堅信的。
可是面對這么多的矛盾,蘇南應對起來,就沒有那么方便了。
樓市的崩潰即將導致全面的失敗。因為這將造成所有矛盾的全面爆發。
1996年,因為忙于高考,對外面的形勢不是很了解,但我隱隱約約覺得,不是很好。
我父親是個酒量很小的人,而且人也很古板,從來不喜歡找人吃飯,特別是官員,一
旦不得不請了,回家以后必然大罵世風日下。
96年,他變了,似乎變得很喜歡吃飯,而且喜歡和一些品德很差的人吃飯。這些人一
般是一些銀行的信貸部主任,或者是信用社的主任之類。
有一次,我回到家,看到媽媽和弟弟兩個人坐在一起,默默地吃著飯,和以前溫馨的
家庭環境一點也不同。\
“爸爸呢?”我問。
“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上飯店去了。”媽媽很默默地說。
“誰呀?”媽媽就告訴我,是誰誰誰。這些人果然都是名聲很不好的人。
很多人都知道,到了一定年齡,兒子對父親有逆反心理的,可是我好像從來沒有過。
因為他既勤勞,又善于吃苦,而且為人很開通,再加上還有一點點幽默和理想,簡直是我
人生的標桿。
可是我沒有想到,我父親居然變了,居然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真有一種道德形象崩潰
的感覺.
當天,看到媽媽不想吃飯,我也難過,也沒胃口,默默地吃了點飯,沒吃飽,腳也沒
洗,就上床睡了。
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著,覺得渾身很酸痛。我的床對著門,一陣一陣地涼風吹了過
來,蚊帳一動一動。這時候,外面的路上,一群下班回來的工人正好從我家門口騎過,自
行車嘩嘩作響,一邊還唱著《水手》:“年少的我……”,伴著一陣陣的大笑。
月色如水,涼意入骨。因為身上很痛,我以為自己感冒了,以前父親會很關心我的,
他每天總是和我聊上兩句。因為當時住校,每兩周回家一次,所以他一般在家里等我回家
,再鼓勵我兩句。
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現在父親有錢了,唉,果然是男人有錢就變壞啊。我這時候
又想到,未來自己不要這樣,一定要做個好人,特別是意志堅定的人。
后來,我就睡著了。第二天,我父親和母親互相不說話,我也上學了。
為什么我父親要和一些聲名狼藉的人吃飯呢,而且全是銀行業的人呢?現在想來,一
定是當時出了資金問題了,可是我父親卻不說,也不告訴我們,他一個人自己在那里抗著
。
如果現在有人問我,你1996的感覺是什么的?
我會說,除了不停地在做模擬題以外,沒有什么太多地感覺。
沒有電視看,沒有課外書看,沒有春游,沒有踢足球,只有沒完沒了的考試,一次次
的排名。記憶是一片空白,只是為了完成父親唯一的愿望:成為大學生。
96年7月7、8、9三天是高考的日子,學校派車,又到了縣城。
半年一直在忙著做考試題目,進了本來很熟悉的縣城。突然有一種很熟悉,但是又很
陌生的感覺:到處是新房子,上面拉滿了各種紅紅的彩條,都是一些慶祝某某樓盤開盤的
話,街道很整潔,沿著京杭大運河,一堵新的城墻也造了起來。
縣城真漂亮啊!這是我當時的感覺,光榮和驕傲,充滿了我的內心。我挺起胸膛。看
著這一切,心中不斷地念著一句話:“這是我的家鄉?”
驕傲蒙蔽了我的雙眼:那些彩條有些發白,甚至有的還有些破損,樓盤并沒有出現有
人居住的跡象,而我父親卻在這些樓盤中投入了大量的資金。
2003年,我當時已經在浙江杭州,一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打開了我們縣統計信息
網站,有份統計公報,上面有一句話,大意是說,經過幾年的消化,現在10年前建造的房
子已經只剩60萬平方米,估計再過兩年,就可以全部消化光。
當時的景象,其實那是先兆。
經濟的發展,需要產業的支撐。蘇南人不幸的是,浙江人沖過來,摳挖了市場的大部
分,而蘇南人卻還在指望樓市的升值。
以后,在痛苦和反思中,我認識到:在經濟中,房地產業從來都不是,也不應該是主
業。一旦被一個地區認定為主業,這個地方的經濟也就差不多了。
1996年,我考上了大學,完成了父親的心愿。父親很高興。
那個暑假初期,我過得很輕松,到上海去轉了一圈,父親也很舍得花錢,帶我到上海
的飯館里去吃了幾頓飯。還買了一本書,名字叫《中國不能亂》。
回到了家,我對父親說,想到我們家的工廠去看一看,父親笑了笑,有點勉強,說:
“不用了,你目前最關鍵的是,要休息好,準備大學后的生活。”
于是我開始玩,和一群初中畢業后工作了的同村人,經常去看錄像,看得混天暗地的
。
有一天下午,我又去看錄像。到了錄像廳,老板說不開門,因為他和他老婆剛剛吵過
架。我不想回家,于是在鎮上亂串。
不知怎么的,我到了我們家工廠的門口。
我大吃一驚:工廠鐵門緊閉,連門衛也不在。去年的同時,是人來人往,不時有一輛
卡車運出貨的呀!今天怎么啦?一種不祥的感覺涌上我的心頭。
“你不要問,你不要問!”父親一回家,聽了我的問題,就大發雷霆。
晚飯以后,父親突然過來,對我說:“我也不瞞你了,現在流動資金困難,一個拳頭
不能打兩個敵人,先保住房子。”父親很自信地對我說,他投入了500多萬,現在房子的價
格是近1000萬,只是賣不出去,所以先要保住房子,一旦市場形勢好轉,馬上變現,對工
廠毫無影響。
這種心理,當時很多人都有。我叔叔當時辦了一個家具廠,他也投入了100多萬,也舍不
得拋掉。
96年的夏天,不是很熱,蘇南的夏天通常是很熱的。但是那個夏天,我很困惑。電視
的新聞上,不斷地有一些領導在強調,要做好下崗失業工人的安置工作。
“下崗”,當時是個新名詞,我不知道為什么人們會突然下崗。
伴隨著“下崗”這個新名詞,還有一個新聞:就是先前我們縣那位預制站站長在廣州
跳樓了。
經濟在無可奈何地下滑,我驚異地發現:原先我們周圍的一些鞋廠,現在已經消失了
;關于鞋子的神話,現在也沒有提了;很多改制后的工廠,居然也和我家一樣,關門了。
蘇南在沒落,可是當時我們認為,蘇南在前進,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
道路是曲折的,不假,可是前景卻不是光明的。
對一個行業來說,前景是光明的。
這個行業是歌舞廳業,或者也可以叫其它的名字。
街上的年輕人,現在有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在工廠里打上半年工,爾后到歌舞廳里
去鬼混上十幾天,爾后再回家被父母親暴打一頓,爾后再去工廠,爾后再去鬼混……
公務員、教師等拿固定工資的行業突然變得火爆起來。
居然不時有人上門,說要給我介紹女朋友,因為我考的是師范,自然,也因為我爸爸
是老板。
想起來真是搞笑,現在盡管10年過去了,還是有類似的事情。在北京,上海還有很多
城市,包括杭州,很多20歲剛出頭的女孩子,居然就上當地舉辦的相親會,導致參加相親
會的男女比例達到一比四。
喜歡女孩子早婚,這好像是中國人的習慣。
這真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人家給我介紹的女孩子,條件一般都不比我家差(現在想
想,要不是因為理想,我真是應該娶了這些人).
拿固定工資的工作變得搶手,是經濟衰落的前兆。
在經濟火爆的時候,拿固定工資的人真是覺得低微啊,往往人家一個月掙的錢,相當
于他們一年的工資。可是到了經濟形勢不好的時候,這些人卻又成了搶手貨,因為他們的
未來可以預測。
當人們開始追求又可預測未來的人為女婿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們的未來是不可預測
的。
其實,工作就是工作,沒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中國人老是喜歡把這些東西和人的婚姻連接起來,真是很奇怪。為什么會這樣呢
,婚姻本來應該是兩情相悅的東西呀。
我們的國人老是喜歡把簡單的事情搞復雜。
去年,我在溫州待了半年,居然發現溫州人有個很奇怪的婚嫁觀念:女孩子嫁人,一
般喜歡嫁給公務員教師等拿固定工資。
聯想到近年來溫州經濟發展情況(一直是浙江倒數第一),我暗自在想,莫非溫州現
在也要重蹈蘇南的覆轍?
我現在還是想重復一下前面的話:當一種經濟模式被傳為神話的時候,這種經濟模式
也就離崩潰不遠啦。
10年風水輪流轉,以前蘇南人很喜歡的事情,現在的溫州人也很喜歡干了,比如說炒
樓、背棄自己的主業,發展房地產等等。歷史就是這么無情。
現在很多蘇南人倒是以經商為榮,并不是很在意是不是當官員或者是教師,這種觀念
好像越來越淡了。
1997年,經濟形勢開始變壞了。
沉迷于樓市的蘇南人,這時候發現,他們以前自以為驕傲的工業,現在也變得千瘡百
孔,面臨著強大的競爭對手,而且他們驚惶失措,不知如何應對,這時候,他們才領悟到
,原來,房子不是象他們能原先所想的那樣,是一種神奇的財產,不是恒久保值的。
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人知道道理,但是他們不了解道理中間還含有很多小道理。
2005年的時候,我在溫州住了半年,和溫州很多政要混得很熟悉(當然是面熟)。當
時溫州樓市已經很危險了,一個牛B很大的財團,結果連一塊地的土地出讓金都不能按時交
出。為什么,我四處詢問,結果發現,在他們的腦海中,談到樓市,一個自然的反應就是
:“那可是房子啊,只要有人在,房子就不會貶值的。”
這時候,我就知道,原來在人世間,很多事情是這樣的,你不經歷過,就不知道為什么
會這樣。
所謂規律者,如果每一個人相信它存在,它就是規律,如果有一大部分人相信,它就
很可能不是規律。
問題的關鍵是,現在有很多人相信,有規律存在。相信形形色色的“天命論”者,那
就等于把自己的前途和一生交給這些虛無飄渺的理論。
更要命的是,這些人還可以不負責任!
1997年,經過了一年多的僵持以后,我們縣的房價開始下跌。從原先的1500元左右,
下降到1000元,花費了半年;爾后直線向下,三個月之后,由原先的1000元,下降到500元
左右,此后一路不動,既沒有人買,也沒有人愿意再低價賣出,出現了崩盤后的全面冷清
局面。
此后,房地產再也不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對很多人來說,房地產只是很多種生產產
品之一而已,實在沒有什么值得多說的。
神奇的房地產從此一蹶不振。
我現在還是要說我的父親,到我們縣的房地產下降的時候,我們家才開始意識到問題
的嚴重性。等到我們茫然,想要自救的時候,世界已經開始發生變化了。
不論何種經驗豐富的人,世界對他來說,只有一個,這是無法改變的現實。
我父親和伙伴們,從白手起家,為我們地區的工業化開創了一條道路,但是到了他年
老的時候,世界改變了。
自信,既然可以幫助一個人成就事業,也能使一個人沉淪,不幸的是,我們家選擇了
后者。
在這個時刻,我父親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氣,從幾乎家破人亡的邊緣拯救了全家。
樓市有個特點,它往往受政府干預的影響很大,價格上漲和下跌,并不是完全按照一
般的商品價格一樣來波動:通常是出現一個平坡,爾后直線下降;以后再是一個平坡;爾
后再向下。
我父親這時候很明白,已經沒有辦法再企圖僥幸,那么最好的辦法是減少損失。
所以我父親的辦法是:在房價急劇下降的時候,無論如何不介入市場,因為這會導致
很多人的一起來拋出,反而形勢更壞。而進入平坡期的時候,一些意志不堅定的人又會以
為是一個高漲的前奏來到,于是會大力吃進,而這時候,房價往往又有小幅上揚的趨勢,
于是我父親就趕緊拋出。
盡管如此,我的父親還不擋不住滾滾而來的衰流,很快他有出售了工廠,天哪,也是
運氣好,當時居然還有人要!而且給的價錢還不低!
這樣子,整個帳目填平了。沒有贏錢,也沒有虧欠。我父親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況,增
加的只是他的年齡。
可是對于一個人來說,出售他多年經營的財產,而且這財產還是他和同伴們手創出來
的,真是一種痛苦,而且還是超級的痛苦。
要簽合同的前一天,他一個人呆在房間里,我和媽媽眼淚汪汪。吃午飯的時候,他還
在房間里,我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嘴里不斷的念著幾句話:“從我手里拿到,從我手里
丟掉,沒什么可恨的,沒什么可恨的。”
再見了,我的工廠,我曾經寄托了很多夢想:在附近的河邊,我拔過蘆筍;在工廠里
,我也學過做機械;在食堂邊的青苔上,我也曾經跌個半死;在北面陰暗的角落里,我也
曾經在冬天哆哆嗦嗦,感受到了寒冷,而且還要替父親做賬……
以前,我感到痛苦的事情,現在已經變得不可能了,因為從此以后,我將成為這里的
客人,而不是主人。
當時我在想,或許不久以后,我會回來的。這將成為我重整家風的開始。事實上,這
個工廠被賣去以后,到現在為止,經營狀況并不好,可是我也不象我當時所想象的那么神
勇,現在還沒有能實現當年看來似乎一個小小的愿望。
我不知道,為什么到現在我還在懷念我家的那個小工廠,或許對于很多人來說,世界
上總有很多事情是值得他們回憶的吧。
這些東西,有一些是物品,還有一些是景色。有的人看到夕陽西下,會熱淚盈眶,為
什么,因為他們有很多值得懷念的東西。
對于我來說,心中一直有的那個把工廠拿回的感覺,就是要找回我童年的感覺,沒有
任何的意義。
我想問一些經濟學家,你們的理論中,有這些感覺嗎?
他們認為,世界上很多東西,只要是價值相同,那它們就是一樣的。所以它們之間沒
有任何區別。
沒有感情,沒有人性的閃光。這就是經濟學。
我說到這里,不是為了去否認經濟學的作用,但我想說的就是經濟學不是萬能,也不
是什么都能解釋的。
經濟學很重要的一個作用,是為了總結過去,但不是為了預測未來,因此遇到幾乎完
全和過去一樣的情形。那就變成了真理。
但問題是,我們正處在一個變動的社會中,經濟學家只能變成“事后諸葛亮”了。
現在人們知道,蘇南模式衰落了。
但是一些人不知道,一些人知道。
不知道的人是當時蘇南的老百姓。因為你在電視上看到的,在報紙上看到的,在很多
媒介上接受到的,是蘇南模式一片大好……
知道的人有兩類:一類是政府官員;另一類是經濟學者。
他們知道,可是他們不作聲。
為什么?前者是希望能夠對外界造成一個印象:我的治下,還是一片大好。出于這種
想法,就要做一些事情,表明我還沒有變壞。
他們做了些什么呢?
現在,很多人到了蘇南的京杭大運河邊,不會覺得什么,因為實在沒有什么。但是大
家去想,一個運河,數百公里,從鎮江到蘇州,先筑個壩,把水抽干,再挖下去幾十米,
爾后再在兩邊鋪上水泥板,再在路過的鄉鎮種上玫瑰花,是多么宏大的一個工程啊!
而且還在那么經濟條件蕭條的地方!
這類事情很多,比如我們縣在重新造了大運河邊的一座塔,爾后又建筑了一條城墻,
再建一大群建筑。
城市和縣的管理者得意洋洋,以為他們為自己的政績建造了一座豐碑,而且還可以那
些好處。
事實上,當一個地方的管理者開始準備為自己建造豐碑,以便流傳后世的時候,這個
地方實際上已經走向衰落。
這似乎是中國區域經濟發展的一個規律。
沒有稅收,但是政府有辦法,他們有行政權力,他們有辦法。
很多企業消失了,不是房地產崩潰把它們消滅,不是之后的銀行貸款緊縮把它們消滅
,不是浙江的企業把它們消滅,而是蘇南的地方政府把它們消滅。
上了馬的工程不能停下來,爛尾樓不能出現,公務員加上去了工資和待遇不能降下來
,政府各個單位辦的公司又虧得一塌糊涂……但是財政又跟不上,怎么辦,只有向老百姓
和小企業伸手。
很多小企業消失了,本來或許它們可以成為大公司的。我們鎮里,原先各種各樣的作
坊等大約有400戶,在兩年之內,變成了20多家,損失率達到了95%!
如果說,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或者什么情形讓我心中生出痛苦的感覺,我想說,那肯
定是我家工廠解散的情形。
那一天,居然天氣很好,真是諷刺!
我父親到了單位的小禮堂里,里面全是人,不是他叫來的,那是人家來想他要遣散費
,自發地來的。
里面人來人往,很多人擠著,一個個叫著,吵著,鬧著……我父親狼狽不堪,擠了進
去。周圍的人習慣性地低下了聲音。
我父親臉上眼淚橫流,痛苦萬狀。
他走到臺上,周圍的人們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看著他,我在背后。這是些什么神色呢
?憤怒,痛心,悲哀,同情……樣樣都有,或許什么也沒有,那些人或許已經神經麻木了
.
我父親第一句話,我還記得很清楚:“我是個罪人,如果我們大家齊心協力,我們什
么都不怕,可是我把廠搞壞了。害了大家,害了大家全家,我是罪人!”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在臺上號啕大哭。
下面的人無語,一個個也熱淚盈眶,他們也一個個低下了頭。
當年,怠工的有他們,咒罵的有他們,玩小花樣幾乎使工廠出事情的也有他們,不斷
地故意增加次品的也有他們……
現在工廠沒有了,他們中大多數也沒有地方去混了,他們將象十多年前一樣,回到廣
闊的田野中去,重新回到他們的責任田里去。
一場內訌,原先是不想我父親得到很多,結果鬧了下去,卻迫使我父親采取了投機的
辦法,結果工廠和他們的工作一起消失了。
后來的老板決心幾乎不要他們全部,因為害怕他們。
我家的工廠消失了,很多人家的工廠也消失了。
這就是蘇南模式的結局。當然也有很多工廠活下來,這就是那些巨大企業的來源。
經濟學家們知道自己錯了,他們開始減少分貝,最后無聲,然后,一段時間以后,他
們又開始贊美別的模式,多么好的危機管理,幾乎人人都是這樣!
蘇南模式消失了,但是它們的出現和消失并不是沒有價值。我的先輩們篳路藍縷,從
最簡陋的工具出發,開創了一個新的工業模式。
如果說解放后,大規模工業建設的開始,是為了說明中國人可以有規劃地搞工業的話
,那么蘇南模式則證明了,煙囪里冒出黑煙,不是城市的專利,農民也可以搞工業。在實
現工業化的能力上,城市人和農村人并沒有什么區別。現在人們對城鄉區別的強烈憎恨,
很多的自信恐怕可以源自蘇南模式及以后的其他地方經濟發展的經濟實踐。
蘇南模式最早在經濟上證明了中國工業化也可以出現在農村,農民在搞經濟上也可以
有作為,農民在政治上并不應該生來就是賤民。
中國史書上,在一個人傳記最后,往往有一段“贊曰”,來歸納這個人的一生。
我也來一個“贊曰”,嘗試著對蘇南模式作一個歸納。
贊曰:我輩先人,篳路藍縷,起于田畝之間,側身于鬧市之中,斯苦斯難,后人難盡
知也,然則奮發而起,遂使舉世皆知,其烈烈之舉,豈非偉哉!然則燕然已勒之時,卻為
心生驕橫之日,致偉鱗橫海之勢,蒼翼蔽日之形,不出三載,內患頻生,終至垂敗,反為
螻蟻所食,豈不哀哉!
斯情斯景,宛在眼前,而今,后人不思,猶欲繼其之弊,不知患在眉睫!記之記之,
無忘斯言